“就没啦?”安德烈转头看他,莫名其妙地笑:“没了啊。”“我……很好?”索寻琢磨着,“什么意思?”安德烈又把头转回去,声音听起来很敷衍:“就你很好呗。”索寻“啧”了一声,想说他什么,但是看着安德烈低着头,手上闲不住似的,揪他腕上那根“鞋带”,嘴角又忍不住稍微勾了勾,不说什么了。他们一起坐在候机厅里,索寻突然打开电脑,查了点东西:“诶?吉尔吉斯斯坦只要电子签诶。”安德烈转过头意外地看着他,索寻瞥瞥嘴,装模作样地看自己的日程,然后安德烈笑了。“去干吗?”他问,“她不可能还在世了吧?”“说不定呢。”索寻“啪啪啪”的在键盘上打字,安德烈瞥了一眼,发现他在搜索框里输入的关键词是“比什凯克百岁老人”。安德烈笑出了声音,索寻在电脑触控板上划了几下,显然是没有找到什么信息。于是他把电脑合上了,认真地看着安德烈:“去吧,她总有家人,总有别的后代……你不想知道后来她发生了什么吗?”安德烈发出一个犹疑的“呃……”,说他不想知道吧也不太对,但反正索寻提之前他真的没想过。“反正我想知道。”索寻说,“你想啊,你爷爷是建国前出生的对吧?说明叶莲娜在新中国成立前就逃过来了可是西北是到了最后才解放的,谁逃难往战乱地区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连战争都不害怕,一定要翻过天山?”安德烈听得很认真,突然补充了一句:“她讲的是俄语。”索寻有点儿没跟上了:“嗯?”安德烈:“苏联各个成员国其实都有自己本民族的语言,讲俄语的……”索寻马上明白过来:“家里有背景!对嘛!看她写信就感觉很有文化……”“你看的是英译版,怎么看出来的?”“看得出来的!”索寻坚持,“重点是斯大林一死她就急着回去了,我就感觉有故事而且她说两个兄弟都死在了西伯利亚,会不会是□□?”安德烈很了然地看着他:“干嘛?又想拍部电影?”“找打是不是?”索寻朝他呲牙,很嫌弃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撒娇似的,“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安德烈笑了,伸手去揉索寻的头。索寻皱着眉头躲,抓住了他不老实的手,又讲:“而且……而且!”他强调了一遍,牢牢攥住安德烈的手,跟他十指相扣,说得严肃又认真,“没有什么家族的诅咒,你别跟我在这儿演‘百年孤独’了。我们好好地去看看,另一个世界里还有跟你血脉相连的人,你不是一个人。我就想你再也不要觉得你是一个人了,好吗?”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什么,索寻的话没有道理,就算比什凯克还有叶莲娜的后代,这关系也未免有点太“远房亲戚”了,他是不可能从这里面寻找到任何认同感的。但他看着索寻,心又无限地软下来。“不去美国自驾啦?”“我有说不去吗?”索寻别开眼睛,“下次再去不行吗?”“好呀。”安德烈答应他。其实他早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安德烈在心里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在座位上坐坐好,索寻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什么都没说,头一歪,轻轻地靠在了安德烈的肩膀上。作者有话说:今天的注有点多,但不看也不影响。注1:安德鲁沙是俄语里安德烈的小名。注2:中亚地区有抢婚陋习,至今依然很严重,吉尔吉斯斯坦13的婚姻是通过这种习俗形成的。有人辩称这是游牧民族传统,也有学者提出这是苏联集体化时期才形成的。叶莲娜刚出狼窝又进虎穴。注3:简化来讲,《百年孤独》就是一个家族不断重复的名字和被诅咒的命运。索寻拿这个戏谑安德烈。索寻在那些夜晚写下的无数陌生的故事,每一行字里都是安德烈的影子。索寻心血来潮,又说要去吉尔吉斯斯坦,转头就把给方茂兴老婆发了一条微信的事情抛到了脑后,都没有在意人家回没回。还是回了上海好几天才在某个同学群里看到消息,说是方茂兴这回让网友上升到了“抹黑军人荣誉”的高度。他出来用自己的微博号发表了一篇道歉声明,也被转进了群里。索寻点开看了一眼,方茂兴一个字也没提“辱女”的事儿,但言辞恳切,不断强调他对军人的尊重,看得出来是真慌了,甚至还提到他拍了那些战争场面以后有多珍惜和平,感恩军人云云……然而似乎没什么用,索寻看了一眼转发,骂声一片。索寻在群里翻了翻聊天记录,说什么的都有。这个“同学群”其实也很有限定,都是“独立电影人”,方茂兴原来也在,后来“得了志”,有人说话酸了冲着他了,他就退了。所以这个群颇有点儿专盯着方茂兴说小话的意思,不乏幸灾乐祸的人。索寻翻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放下了手机,什么都没在群里说。安德烈正磨咖啡豆,闻言就笑:“你不是群主?”“滚。”索寻没好气地骂他,“小人之心!”安德烈已经习惯了家里这位文化人的出口成章,一边笑一边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厨房秤上。索寻坐在自己工作台前看,眼神越来越嫌弃。安德烈很是沾染了一些小布尔乔亚的习气,自己在家煮个咖啡,阵仗大得像做一场实验。还是太闲了。索寻心想。“所以呢?”安德烈把粉压实,一边问他。“什么所以?”“方茂兴这个事儿……”安德烈把粉槽扣回到咖啡机上,撑在吧台边看他,“很严重吗?”“还能严重到哪儿去?”索寻不怎么在意地把工学椅转回去,继续对着电脑,“网友们骂过瘾了就完了呗。他又不是爱豆,还能‘塌房’怎么的?”对于这事儿,索寻其实有点想法。骂方茂兴辱女他全无回应,一说辱军立刻滑跪……索寻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的。虽然不至于要在群里跟着幸灾乐祸,但也实在很难对方茂兴有什么真切的同情,于是索寻采取了不过问的态度,反正这跟他也没关系。他这两天忙得很,不是看吉尔吉斯斯坦的攻略分享就是在facebook上找比什凯克有没有“玛尔梅多娃”家的人。“‘玛尔梅多娃’这个名字是女性的变格,”安德烈在身后提醒他,“你应该找‘玛尔梅多夫’。”索寻嘴里“啧”一声,只好重新把翻译器拉出来:“怎么改?把结尾a去掉?”“但她可能后来又嫁人了。”安德烈不咸不淡地补充,“那就改了夫姓,不叫这个了。”索寻:“……”安德烈手里端着万把块的新咖啡机做出来的拿铁,非常殷勤地送到索寻桌边,看着他一脸无语的表情,笑着去摸他的头。索寻头一歪,指控他:“你一点都不上心,是不是不想找?”“想啊。”安德烈一脸无辜,“但facebook上找会不会太大海捞针了?”“那去哪儿找?”安德烈眨眨眼:“《自由报》跟我约了一个采访。”索寻转过头看他:“啊?”“信不是找他们的俄罗斯裔记者翻译的吗?就那个alex……”安德烈给他慢慢讲,“他后来又跟我发了一封邮件,觉得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的……”索寻很懂地笑起来:“我就说吧?被拐卖的女人在异国留下的后代,又去欧洲揭露了时尚界最大的人口贩卖团伙……这谁不爱看啊?”安德烈敷衍地点点头,不置可否,接着往下说:“我说我有意愿找叶莲娜的后代,他说可以在报道里把叶莲娜那张照片附上,如果她的家人或者后代能看到这篇报道的话,可以联系我。”索寻“唔”了一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一边看着自己发布的那几条无人问津的帖子:“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安德烈不搭这个话,只问:“怎么样?”索寻不为所动:“跟星巴克差不多。”安德烈“嘶”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我看只要不写剧本,忙活什么你都愿意。”索寻被踩中痛脚,回头看了安德烈好一会儿,半天没憋出一句有力的回击。另一个显示屏上还挂着《春夜喜雨》的剧本,大片的空白仿佛无言的罪证。索寻悲愤交加地憋了一会儿,突然“啊”的长啸一声,跑到沙发上,扑通一声倒下去,头埋在靠枕里,发出毫无意义的惨叫。安德烈一副已经很习惯的表情,把索寻喝了一口的咖啡端起来喝,一边在心里埋汰索寻,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就这么难写吗?”“难。”索寻把抱枕丢到一边,一脸生无可恋,“不知道从哪儿下笔。”实话是这个故事给他造成了一点心理阴影,他总是免不了想起陆歆也不是代入了被背叛的一方,就是写这个故事的时候,索寻总觉得内心某些地方会泛起一声冷笑。他原本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廊桥遗梦》充满了炽热的爱恋与无奈的遗憾的故事,但如今这个故事满是狼藉,主人公被他分析得太透,那份绝望的爱恋被剥离了诗意,只剩一地鸡毛的算计和欲望,他也不知道应该从哪个角度去呈现了。但是一个项目是不可能无限期等下去的,资方已经给了足够的耐心。制片人最终决定在哈尔滨开机,但那里的冬天太冷,会给拍摄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建组的事情要是现在还不提上日程,就又得等明年了。事实证明,索寻的“我想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有空”也只是嘴上逞能。刚回上海那边就打了个电话来催,索寻却还是交不出剧本,这两天焦明辉那边的《蜉蝣》也停了,就天天在家孵蛋似的孵那几行字。“要不就这样吧。”索寻破罐破摔,“反正有大纲在,又不是不能拍。”安德烈很怀疑:“你可以吗?”索寻是“作家型”导演,对于对白的要求很高。以前拍《粉鬓》的时候安德烈就见识过,索寻不允许演员的口误,即使情绪到位了,如果词不对,他就会重来,因为他认为同义词之间也有微妙的情绪不同,不能糊弄过去这种不口语化的风格也给索寻的电影带来了很两极化的评价,对文字敏感且讲究的人很喜欢,更在意表演的人则批评这限制了演员的发挥,有一种僵硬的造作。“那不一样,”索寻回答,“林筱那会儿年纪太小了,让她自己发挥,她会给你来一段网络热梗宝典……这回不是老演员吗?专业演员多少是要有点素养的,故事背景给到位了,能自己说,不用我每个字都写实。”“唔。”安德烈若有所思,“《蜉蝣》也是吗?”安德烈看了他的新剧本,完成度比《春夜喜雨》多一点,但也是大段空白。“不完全是。”索寻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躺着,撑着脑袋跟安德烈说话,“后面那部分焦老师说他来写。”“为什么?”“他说我年纪轻轻,写老来感慨还是太想当然了。”安德烈微微皱眉,《蜉蝣》的原著小说他也看了,在索寻即将出版的那本短篇小说集里。故事讲的是一个特别小市民的上海人一辈子,最后无儿无女,孤独地死去了。安德烈倒没有觉得索寻写的老年时期有多“想当然”。索寻听笑了:“那不是因为你也‘年纪轻轻’吗?”安德烈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索寻给他腾了位置,等他坐好了,便枕在他的大腿上,安德烈伸手给他捋了捋头发,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脑子里乱成一麻的各种想法都理清楚似的。“焦老师为什么看中这个故事?”索寻的头动了一下,很敏感地问他:“你觉得不好?”安德烈笑了,把他的头摁回原位:“没有。”索寻在这事儿上难伺候得很,不看不行,对他的作品都不关心了那就说明不爱了;看了还一定要有反馈,批评也是绝对不行的,他会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但表扬得太夸张也不行,索寻会怀疑安德烈在敷衍他。所以最好就是夸要夸得“言之有物”,批评也要委婉地提出建设性意见想起这个,安德烈就想穿越回去把当初那封夸《鲜花圣母》人物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气质的邮件删除。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安德烈只好斟字酌句:“就是好奇焦老师为什么挑中这个平淡的故事。”“他说他喜欢《蜉蝣》里的时代性。”安德烈明白了:“他对特殊年代有滤镜?”“那也不是。”索寻把手伸到半空中,一边跟他比划一边说,“老顾这个角色就是很反英雄。他少年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搞运动,他不搞,被人说思想不积极;青年时期呢,别人又都去做生意,他也不为所动,又被人说没胆魄……婚姻里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上海,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但自己又没写过书,就只有年轻时候的几首诗,始终没有给别人看过……诶,最后那个镜头”索寻坐起来了,恨不得找张纸给安德烈画他脑子里的画面。“……他死的时候一个人,就跟平常一样看书。头垂下来,定在那儿,就这样死掉,要过很久才会被人知道,大概率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他的人生是毫无价值的吗?但他是唯一面对过真相的人,是唯一拥有过完整的自我的人……然后他的书架倒下来,那些书哗啦啦……把他埋葬了。”索寻停下来了,手还停留在空中,眼中有一种特别的神采,让他的脸有一点发光。安德烈撑着下巴听,突然总结陈词似的:“他用随波逐流来抗拒他的时代。”“就是这个意思。”索寻心满意足地又躺回安德烈腿上,“主要还是讲人,并不是要讲那个特殊年代。”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用手梳理着索寻的头发,好一会儿,若有所思似的:“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年代。”索寻抬头:“嗯?什么?”然后安德烈又不说了,还在那儿思考。他一向如此,冷不丁地说一句话,很深刻似的,但要他好好讲讲,他就开始无尽的酝酿。像索寻这种思维敏捷的人能被他急死,只能耐着性子看他在那儿spy“沉思者”雕塑,半天又挤出来一句:“所有的时代好像都是一样的时代。”索寻笑他:“什么玩意儿……狄更斯都不够你装逼了?”安德烈也笑,低头狎昵地亲他额头,商量似的:“你以后损我能通俗一点吗?你也知道我文化程度不高的……”索寻从鼻子里“哼”一声:“还能听懂我在损你,说明文化程度够用了。”安德烈还是笑,索寻闭上眼睛,又扒拉他:“展开说说。”“说什么?”“怎么就一样的时代了?”索寻说,“以前连电影都没有呢。”“我不是说科技。”安德烈顿了顿,“alex跟我解释他为什么想报道叶莲娜的故事,提到吉尔吉斯也是前苏联的成员国,跟现在这场战争也很有关系……我刚才突然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人类大概永远不会有什么长进,可能在这个时代里,还不如就像蜉蝣那样活着。”索寻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安德烈,唇边似笑非笑的。安德烈让他看得发毛:“怎么了?我说错了?”索寻笑了一声:“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