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股巨大的恐慌漫天卷地:如果,如果太后已经动手呢?太后不讲武德,不想什么谈判,直接下手,怎么办?要什么人,你到时怕只能要来一具尸身。穆庭霜,穆庭霜,进宫已经一刻钟,还在栖兰殿外流连,是自知此行不善来见自己么?那人现在在哪?
这时他推开偏殿一间配室。
这里很奇怪,与修慈寺其余宫室的布置都不同,他走进来看看,房中设着软帐香炉,睡榻也不太像修行之人睡的地方,红罗枕头金丝锦,说是香闺也有人信。
等等,香炉?
姜弗忧跟着进来:“这处住的谁?哪有佛门清修住所这般布置?”
是啊,哪有……李郁萧鼻尖一动,敏感地感知到什么味道一闪而过,感觉不太妙,他匆匆想出去:“没人,先出去——”
他话没说完,说不清,像是猛然灌进一翁陈年的烈酒,也像是哪个冬日周末一气儿睡到十二点,宿醉和超出惯常作息的睡眠时长会带来相似的效果,醒来时太阳穴发麻,脑中混沌一片,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此刻李郁萧就是这种感觉。他隐约察觉,今日这局旨在穆庭霜?不,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局原本就是针对他。
可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困难,倒退两步抓住帐子,听见门口响起一道脚步声。随后是吱呀两声,房门紧合,姜太后的声音响起:“皇帝愿者上钩,怪不得哀家。皇帝看看,弗忧也是真心帮着皇帝,违背孤的意思给皇帝通风报信呢。如此忠君,皇帝就全了她的志向罢。”
姜弗忧也是晕乎,倚在孔雀羽的妆架上垂着脑袋,此时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太后这是,何意?
李郁萧扑到门边:“母后三思,倘母后不开门,今日过后我们母子再无相见之日。”
愿者上钩,他是愿者,房中这香……很厉害。李郁萧脑中惊雷闪过,姜太后此计不是想杀穆庭霜,而是耐心告罄,一定要他和姜弗忧圆房。此番姜弗忧也是踩中圈套,太后往后只怕也要厌弃她,而知子莫若母,有这个前情,再有夫妻之实,太后笃定,他绝不会冷落姜弗忧,会留在身边多加照拂。
如此一来,皇嗣总会有着落。
千言万语,还是为着继承人。李郁萧浑身滚起来,只有胸口一点冰凉,那是他挑的玄霜玉璧,和里头的……
虽说是愿者上钩,可是,宫门守卫和栖兰殿内侍又不会说谎。即便他们叫太后收买敢犯欺君之罪,修慈寺殿中的白梅手巾也不会说谎,穆庭霜不是随意遗失贴身之物的莽撞人。李郁萧几番试图说服自己均以失败告终,特意到自己宫殿外头转悠一圈……今日这计,没有穆庭霜配合,太后做不成。
穆庭霜。
这是亲手促成好事,亲手将他推到别人床上。
第61章有恨难询佛·二
几日前,长信宫。
姜太后面色冷厉一如往昔:“你要背千古骂名。”
穆庭霜瞧着是不在意什么骂名,随意道:“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史书如何,随它去。”他向太后拱拱手,“未知太后召臣所为何事。”
“哼,”太后不轻不重笑一声,“你何必明知故问,你的所思所想若是与孤的意思相左,你焉能来长信宫,直接将孤的手信禀与皇帝知道罢了。”
这话一步将军,穆庭霜说不出话来。直接禀与陛下知道,是不行的,因为太后的手信,写的不是一般闲晏小节。
嫡长子继承大统,这是自古的道理,否则必会生乱。战国时赵国一向强盛,赵武灵王却代其兄继位,最终引发沙丘之乱,饿死宫中,赵国从此式微,再不复七雄盛势。秦时长子扶苏仁德,始皇帝却一意孤行传位于次子胡亥,以至江山所托非人,帝传二世而终。
陛下……不能步前人后尘。
自古为君者,第一要务不是你有多高尚的德行,不在于你有多勤政克己,不是什么文治武功,不是什么千秋功业,而是就在于子嗣。陛下如今,太疯了,竟然真的有不立后、不纳妃的苗头。
穆庭霜何时知道陛下心心念念之人是谁的?很早就知道。
他书房里陛下曾怒不可遏拍翻一架琴,手指头嵌进琴弦里,点点滴滴的鲜血淋在琴上,也淋在穆庭霜心里,他那时即知,原来陛下改栖兰殿是真情多过做戏,大约真的对他有意。
他是如何应对的呢?
御案上陛下问如来与卿,他一心向佛,言到玄奘师傅应直上西天。御榻上陛下跌在他怀中,有心无心张着柔软的一双唇,他恪守礼仪,避开那双唇,将陛下好端端安置在榻上。再而后呢?他再度狠下心,远走并州,指望陛下的热乎劲能如相隔的万里山川一般,渐行渐远渐无书。
可令他心惊的是,分别的那些时日,他自己竟然……时时想念着他的小皇帝。
可小皇帝如今长大了,不该是一味沉溺私情的时候,该是履奉帝王之责的时候。太后此计虽然罔顾小皇帝的意愿,却实实是为着小皇帝好的。
传到他跟前的丝帛,一字一句秘行一计,可保陛下身边至少有一个可靠又忠心的姜弗忧,陪伴在侧,为他生儿育女。
穆庭霜再度望向上首,上首端坐的这一女子心智坚定又心狠手辣,其实也是好的,陛下若想成就盛世明君,即该有这样的母后坐镇宫中。而明君呢,合该帝后相携,子孙丰盈,不该……无后。这是多少功绩都抹不平的污点,小皇帝,当志在青云,不该沾染这样的污名。娶妻罢,穆庭霜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