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夫妻是一体的,荣辱与共,悲喜互担。
但刘青的母亲却是一个薄情的女子,在她眼里只有刘家可能后继无人,而完全忽略了这几十年钱梅在刘家付出的心血和不可抵消的情分。
钱梅临死前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独有的尖酸刻薄声调从电话那头响起,钱梅心想,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绝情的话,见到过的最绝情的人。
“梅啊,今天是絮儿的忌日,我替你跟刘青去看过了,你们这几天在医院忙得都快忘了吧,幸好他还有爷爷奶奶记得,不然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
钱梅嘶哑地说:“当妈的…怎么会忘记孩子的忌日。”
“你们当父母的从他小时候就没上心过,一个专注事业,一个专注不着边的,他出车祸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一个出国,一个在隔江阳市十万八千里的清河县,你在山区救助那些留守儿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躺在血淋淋的马路上有多需要你?”
提及往事,犹如一个不可弥补的滔天过错,总是压着钱梅无法喘气。
她只能心如刀割地掉下眼泪:“都是我的错……”
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语气越来越埋怨:“不瞒你说,那年是我让刘青带你去体检的,医院那边说你的身子不好,很难怀上孩子,我劝刘青跟你离婚,他怎么都不肯,你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的性子,又孝顺又有担当,他架不住我和他爸的想抱孙子的愿望,但你们夫妻多年又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弃你,才跟我保证说一定让你怀上二胎,我们就没插手这件事了。”
“原本听他说你怀上了,我们也很高兴,但我们也该料想到你这么大年纪了,早就过了生育最佳年龄,孩子没保住我们已经预料到了,本就没报有多大的希望。”
“不过梅啊,我和他爸当年心疼你爸妈死得早,就算你孤家寡人没背景没嫁妆,顶着外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压力也同意刘青娶你进门,这么些年纵容你放养我们刘家孙子,去完成你心中的那点鸿鹄大志,你就念在我们的恩情,放过刘青吧。”
钱梅大病未愈,原本就虚弱的身子又受了风吹,现在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她脸色苍白:“刘青不会同意我们离婚的。”
“梅啊,你知道爸妈都很疼你的,你就为了爸妈想想吧,你爸今天去看絮儿的时候,还念叨着他生前喜欢的炸鸡,要给他带一份,你忘了以前絮儿怎么求你给他买,即便是六一儿童节你也不肯买给他,他失望地在街边哇哇大哭,最后倔强赌气自己走回家吗?你敢说你对他一点亏欠没有,对我们刘家一点亏欠没有?刘青是个有担当的人,只要你不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你,可要是你自愿离开,世界这么大你想去哪里不行?他一个普通人有什么本事能找到你?”
钱梅情绪低落到极点,在她心里,她是极认同婆婆说的这些话的,从刘絮死后,她每一天没有一刻不在谴责自己的,她一直觉得儿子就是自己害死的,从小放养没有给予太多的关爱,她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好像把为数不多的母爱给了那些偏远地区的儿童,独独没有留一点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想,儿子死的时候应该会怨恨他们,也会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么一个无情的家庭。
对面并没有挂掉电话,像是在等她的回复。
洁白的丝巾被风轻轻扬起,往她身后拉着,似乎想让她远离那处高台。
良久,钱梅颤抖的指尖才打开免提放在台沿,她说:“妈,我没有能力独自去很远的地方,没有刘青我就活不了了。”
电话那头的老人气得惊声尖叫起来:“我跟你说这么多都是白说的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要是以前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养不熟的玩意儿我和他爸怎么都不可能同意刘青娶你!这跟把自己儿子推进火坑有什么区别?”
钱梅双脚摇摇欲坠地站在台沿上,她抬手擦了擦眼睛,没有因为这些话感到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妈,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还刘青一个自由,这些年承蒙你们照顾了,再见了,妈,替我向爸问声好,儿媳不孝,没能守在身边尽孝。”
未等她说完,电话里沉默了小会儿,然后连忙大声吼叫:“钱梅!你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傻事?!钱梅!傻孩子!!”
从打算上天台开始,钱梅就已经想好了,没打算活着回去。
有些痛苦她承受不了了,她想,就让我自私一回吧,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自己能够了无牵挂地死去,去陪自己惨死的,她没能来得及向他道歉的儿子。
钱梅闭上眼,重心向前,她幻想自己成为夜鸟,翱翔夜幕。
痛苦是一瞬的,她麻痹自己,不要去害怕。
可有的悲剧,再不是重复上演。
她被一个人从天台拽回,而那个人却因为重心不稳,腰以上的部位已经倾斜向外,她瞪大眼睛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而身后迟来的护士则惊慌喊道:“刘先生!!!”
洁白的丝巾从空中飘去,柔软轻薄的材质划过刘青的手心,却再也没能抓住那个心爱的姑娘。
还活着的时候,钱梅跳楼自尽而亡,刘青终究慢了一步,等他赶到时,边缘只剩下一道残影,他撑着手臂向下眺望,看见自己的发妻躺在水泥地上死不瞑目,身下绽放出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和当年他的儿子意外死亡时一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