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渐暖,雪峰融水顺着干涸的河道流淌蜿蜒,滋润大地,河岸两旁草木葳蕤,山谷中漫山遍野的杏花怒放,远望似锦,春光明媚。
毕娑忙里偷闲,跑马归来,在宫门前下了马,还没收起马鞭,被几个一脸颓丧的年轻官员堵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了?”
毕娑拍落肩头杏花,问。
官员们让开路,有气无力地答:“征粮那头出了点乱子……王召我们过来问话……”
毕娑皱眉,抬步往里走。
越往里走,气氛越压抑,来往的官员、侍者、近卫一个个低垂着头,脚步匆匆,神色严肃。
毕娑叫住一个路过的近卫,朝大殿的方向努努嘴:“出什么事了?”
近卫小声道:“听说是为了征粮的事……起了冲突……地方官派了骑兵镇压……王今天一直在召见朝官……膳食都是在内殿吃的……”
毕娑听得心惊肉跳,征粮之前罗伽下过几道诏书叮嘱官员按条令办事,现在居然闹出这样的事,必然是有官员阳奉阴违,其中还牵扯到驻扎地方的骑兵,难怪刚才碰见的几个官员个个一脸如丧考妣,他们是主官。
要不要去劝劝罗伽?帮其他人打个圆场?
毕娑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今天趁着差事出城野了半天,有玩忽职守的嫌疑,这会儿进去,不正是自投罗网么?
他脚下打了个转儿,找到缘觉,问:“王后回来了吗?”
缘觉摇摇头:“上封信里说,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毕娑忍不住龇牙。
文昭公主和罗伽成婚快一年了,公主不喜欢幽居深宫,经常率众外出——在各部落之中,带着部曲出嫁的公主往往地位崇高,可以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势力,乃至于和丈夫共享权力,甚而可以吞并部落,王庭不像中原礼教森严,文昭公主率众外出,并不算出格,加上罗伽对她极为尊重,王庭朝臣不敢非议,毕娑更不会对此不满。
毕娑忍不住龇牙的原因是:李瑶英不守信用!
说好月初回来,听缘觉说罗伽连礼物都准备好了,结果只等到一封急信:王后有事耽搁了,归期推迟。
罗伽看过信后,没有说什么,写了回信:“春日水涨,马道泥泞,不必急着赶路……”
毕娑心虚,不敢去见罗伽,心里暗暗嘀咕:如果瑶英在宫里就好了,可以先请她去劝解罗伽。
还没嘀咕完,那头近卫找了过来:罗伽今天已经宣召过毕娑一次,知道他回城,命他立刻去觐见。
毕娑腿肚子直抖。
他怕罗伽。
以前怕,近来罗伽有意削弱僧人对朝政的影响,言行举止更像苏丹古,愈发的喜怒不形于色,他就更怕了。
……
毕娑出身高贵,母族是王庭皇族血脉,父族阿史那氏是突厥的王族姓氏之一,假如昙摩罗伽身殁,他甚至有资格和其他远支宗室王子一起竞争王庭的王位。
地位显贵,长辈疼爱宠溺,事事都顺着他,哪怕他捅破天,也总有人护着他,他难免渐渐养成无法无天、浪荡不羁的性子,整日领着一帮贵族子弟上跳下窜,胡闹生事,无人管束。
毕娑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怕昙摩罗伽。
一开始,毕娑对那个传说中被囚禁在王寺中的君王更多的是好奇和同情。
他活泼好动,难以想象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拘禁在一座小小的牢室里、三天两头被恐吓,该是多么的痛苦煎熬。
假如换做是他,可能早就发疯了,或者被养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毕娑听长辈议论过,贵族留着昙摩罗伽的性命就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傀儡,一个蠢笨懦弱的傻子。
昙摩罗伽不是傻子。
看到他的第一眼,毕娑就知道,贵族们的盘算落空了。
小小的罗伽穿着僧衣,静静地坐在牢室里,借着顶上罩下来的天光看书,脊背瘦削挺直,周身笼了一层淡淡的晕光。
牢室幽暗,而他是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