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一场,他知道她藏在端庄温婉下的冷情,她了解他不顾一切背后的疯狂,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对方。
李玄贞在她平静的注视中微微一笑,断断续续地道:“那年我孤身一人去求医,身旁无人照料……汤药实在太苦了……”
苦到他喝药的时候可能皱了眉头,亦或是脸色太难看。
总之,那个等着拿药碗的少女双手撑着下巴,一脸心有戚戚地望着他。
“你也怕苦?”
李玄贞没吭声。
第二天她再来送药时,塞了几块山楂糕给他,“解苦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忍着痛苦咬了一口。
“好吃吗?”她问,带着关切。
李玄贞不喜欢酸甜的山楂糕。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吃完了那些甜糕。
不仅吃完了,以后再服用酸苦的药汤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不喜欢那酸甜清凉的味道,他还是会下意识从侍者送来的糕点里挑一两块山楂糕吃。
“后来一次族中大宴,送我山楂糕的人就坐在我身侧,仆从把一盘山楂糕送到我面前……”
李玄贞忽然停顿下来。
郑璧玉轻声问:“后来如何?”
李玄贞看着画,淡淡地道:“我以为她收买仆从,故意试探我,勃然大怒,提剑砍了席案……”
郑璧玉恍然大悟。
她记得这件事,家宴上李玄贞莫名其妙当众发怒,然后拂袖而去,还是她出面安抚族人。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朱绿芸缺席宴会的事动怒。
李玄贞自嘲一笑:“其实是我多心了,她不明所以,以为我要当场斩杀她和她兄长,吓得直接退席,从头至尾,她看都没看糕点一眼……”
郑璧玉微微叹息。
可怜,可叹。
李玄贞因为看到山楂糕而暴怒,送他山楂糕的李瑶英却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是的,不必问,郑璧玉可以笃定,送糕点的人只可能是李瑶英。
而李玄贞久久凝视的帛画上那个姿态婀娜的女子,也是李瑶英。
帛画应该是前不久西州都督派内给事太监千里迢迢送回长安的贡品之一,画上的夫妻正是王庭君主昙摩罗伽和王后李瑶英。
郑璧玉有个曾跟随丈夫远赴西州为官的族妹,族妹回京以后,和她说了很多王庭的事。
据说王庭佛子很受民间百姓爱戴,兼之容姿俊美,民间不论是佛教故事画还是风俗人情画,都喜欢按照他的模样作画。
据说当年佛子还俗迎娶李瑶英,朝中不敢有任何异议,民间信众却惊骇万状,纷扰难定,甚至一度引发骚乱。一年年过去,随着他以铁腕推行改革,教化民众,王庭的王权和神权早已分离,王权已经压制神权,信众认识到他意志之坚定,不敢再有怨愤之语。
据说李瑶英这位王后很快就尽揽王庭人心,于是就像人们喜欢以昙摩罗伽的模样作画一样,她的美貌也逐渐在各种塑像和画作中广为流传。
窗前的夕晖慢慢湮没,药盏上的残渍星星点点,已然冰凉。
凉风入殿。
安静的内殿响起李玄贞的咳嗽声,郑璧玉示意侍从关上窗扇,点起灯烛。
柔和的烛光淌满空阔的殿阁,她接过宫人递来的裘衣,披在李玄贞肩头,他接着咳嗽了一阵,苦笑道:“如今比不得从前……连风都不能吹了……”
他曾驰骋沙场,斩敌无数,现在华发早生,早已经拉不动从前常用的长弓了。
郑璧玉知道,李玄贞还远没到迟暮之年,但就像他勇武壮健下这一身的沉疴旧伤,他的心境早已垂垂老矣,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直至彻底干涸。
她的苦是已失去,他的是求不得,而且这份求不得还是他亲手葬送。
她尚有尊贵的地位和无上的荣耀来弥补那一点遗憾,而他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