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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6 鬼门关大开(第1页)

即便是已经打了疫苗,处在如此高浓度的病毒环境里,疫苗带来的防护力,真的能完全够用吗?

虽然中级班中,也有生物知识,但显然不足以解答葛谢恩的问题,只能说这样的疑虑,肯定是大家的共识,因为李苟盛也没有安排这些新打了疫苗的晋阳矿丁来医院工作,除了早就接种了疫苗几个月的大夫们之外,余下的都是一些早就有渠道注射过几次疫苗的范家干事,当然也包括了买地救灾队员。

这些新矿丁,接种了五六天就出门干活了,按照医学上的说法,防御力起码要半个月才会逐渐强盛起来,现在的防御,在大街上应该是够用的,但要说在医院,可就不好说了。葛谢恩都甚至不去想这些了,有点儿麻木的味道——想也没用的,根本无法彻底防住接触,不说别的,就是屋内的清洁,你做不做?你不做,没人做,你要做,那就是每天都在清理患者的大量□□,周而复始,每天都有大量□□甚至是喷溅着往身上洒,还有什么好防护的?

“喷血了啊……”

本来跪下来要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查看了一下这张床单下头的稻草垫,发现已经浸满了发黑的脓血,葛谢恩便站起身来,直接跳过面前的病人,往下一个床位走去,把病人集中照顾,不过是一周时间,她已经完全麻木了,甚至都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嗯,你还行……没准你还能好起来,那你多喝几口药吧。”

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起来,只能和虫子一样在地上蛄蛹的病人,茫然地睁着双眼,似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哪怕还没碰到他的皮肤,也能感受到那烫人的高温。葛谢恩拿起调羹,稍微拨拉了一下病人的嘴唇,发现病人的牙关紧咬着,也就立刻放弃了喂药的打算。“听天由命吧!”

奉圣寺两侧的厢房,地方是很大的,一间厢房足够容纳三十个病人,都是拿稻草垫着,隔一层米袋做的粗麻床单,病重的人,双手双脚拿麻绳绑着,不让他们乱动,一旦咽气了,把米袋反过来一套,人就装在里面,把稻草毡子一裹,推上车立刻就去烧掉。

能挺过来逐渐好转的,可以酌情解开麻绳,扶去轻症那边休息,其实,汤药主要也是给他们准备的,葛谢恩在重症厢房这里,不过是表表心意而已,喂不喂药,差别不大,鼠疫进入重症,基本就是听天由命了,十个里九个半都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很惨,绝大多数人,在死前都会大量咳血,或者也有身上的黑色淤斑,在几日内发展成片,然后溃烂涌出大量污血的,西洋人把鼠疫叫做黑死病,来源就在这里了。

不管此前是什么身份,多么富有,被挪进重症厢房,其实就是数着呼吸过日子了,和直接推去火化,差别不大。葛谢恩就算不进去照看,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严格执行了救灾队的制度,除了打扫、收尸之外,每天按规定,数次检查病人,尝试喂药,并且,在她能顾得到的时候,把病人摆成侧卧的姿势:手脚都被绑起来,是为了防止病人谵妄添乱,但这样人就要侧躺着,否则,一次呛咳都可能让人窒息,加速死亡进程。

这一周照顾下来,她人已经彻底麻木了,葛谢恩相信,自己之后就算看到再惨烈的情景,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畏惧,再惨的画面她都已经看过——而且正在经历,每天早上一起来,戴好口罩、面罩、手套,穿上橡胶雨靴,拿起扫把墩布,推门一进厢房,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的就是一股恶臭,有瘀血、血痰,病人临死以前大小便失禁传出的味道……

就算隔开了面罩和口罩两层的阻挡,如此剧烈的味道,依然顷刻间就能把人腌透熏吐,葛谢恩的嗅觉好像已经受到永久性的损害,现在,程度轻微的异味她根本就闻不出来了。

在一线照料重症病人,的确是苦活中的苦活了,除了精神上的折磨,这活计也的确繁重。重症病房的轮转率很高,鼠疫病人发病日内,该转重症的差不多就发作出来了,重症病人死得快的,几小时就没了气。

和她轮班值守重症厢房的李哥,出去洗个墩布的功夫,就能死上两个人,这些人都是李哥和葛谢恩亲手包扎起来,送到推车上的。葛谢恩接手以来,重症病房已经换了三遍人,只有两个是出了重症病房,回轻症那边去修养的,其余人差不多都在剧烈痛苦中迅速死掉了。

如果不麻木的话,什么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工作啊!且不说危险性,就说工作内容,又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葛谢恩是在这间病房前领悟到一个道理的:你不能说‘这活不是人干’的就不去干,尤其她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一向是自诩自己和那些庸俗权贵不同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自己有志向也有眼界去做道统真正的继承人,为最卑微最广袤的百姓主张权益,那么,不论是什么活她就都得沉下心去干,因为这些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她不干就是别人干,她又比别人高贵在哪里,凭什么就她干不得了呢?

现在,她渐渐地理解,为什么母亲执意要让她来吃一吃苦了。一个人在艰苦的环境里,是最难欺骗自己的,本质总会浮现出来,越是艰苦,就越难赌气强撑。而认识自己的本质,的确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却一直强迫自己按这样的标准去做事,那岂不是很累、很勉强也很痛苦吗?

葛谢恩的父母,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不存在什么强大的外部压力,让她遵循这么高的道德标准去做事,这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要求。葛谢恩第一天打扫完重症病房的粪水之后,就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到底能不能接受,当然,现在已无法回头了,必须要把交代下来的活做完,否则后果将严重到葛谢恩承担不了的人物,违背命令的救灾队员,有点逃兵的味道了。

葛谢恩至少要做完一两周,才能有申请调岗的底气,而她在考虑的是,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能不能再重复一次?她能接受吗?对她来说是不是折磨?她到底是不是她母亲所怀疑的,只是嘴巴厉害,实际上娇生惯养,好高骛远的平庸草包?

娇生惯养,大概不是没道理的指责,葛谢恩在家里最多也就洗个碗,什么时候打扫过这么脏这么危险的病房?倘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只看眼前的困难,的确有点不堪忍受的感觉——除了心理上的障碍之外,也是生理感官上,似乎实在是负荷不了。然而,有了这样的思考,她反而能在比较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待这样的苦役了:如果以一生的道路来说的话,是否会为了眼下的困难和抵触来更改自己的人生规划呢?

奇怪的是,把眼光放大之后,她却发现,或许她没有从前自诩的那般天资超群,那般的优秀,但也的确没有自己害怕的那样脆弱,这种可怕的苦行,虽然生平没有接触过,但葛谢恩却居然觉得——还行,当然不愉快,但忍一忍也就习惯了。

在经过极端痛苦的虎牢关之后,她好像以飞快的速度习惯了这种残酷的真实,现在,目睹大量死亡,这样的体验是打不倒她了,甚至葛谢恩在奉圣寺的感觉,还比在虎牢关相对好一些——当然,比较这些似乎是没有意义的,这都是极坏的事情。但打从心底讲,葛谢恩觉得在奉圣寺所经历的一切,的确是可忍受的,因为晋阳的局势,的确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好了。

当她在这里受苦的时候,晋阳的百姓因此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疫情也在逐渐平息,他们的苦难不是没有价值,这已经是让人很满足的事了,葛谢恩发现,她对事物的预期也正在极速的落地下降,变得和从前所厌恶的大人一样,易于满足,‘心气儿低’,她已经知道,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完美,尤其是救灾工作,能够有一半的苦没白受,真的救到了人,那就足以让人感恩了。

至于眼前的地狱图景,又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呢,无非就是把全城的痛苦和惊慌都集中到了一处罢了,如果这么做能避免疾病散播,痛苦无限增殖,那么,葛谢恩干点苦活也可以,她无所谓。只要把感官全部抽离就行了,她可以机械地完成工作,整个抽离出来,不把看到的东西往心里去就行了——

葛谢恩已经意识到了,为何救灾队员平时都显得懒散颓丧,好像特别麻木,万事不过心,很显然,这要是一个特别容易动同情心,特别爱哭的人,他干不了这一行,迟早得自己把自己耗死,想要干下去,就得养成一种习惯,把所有工作中的见闻和感情隔离开来,如此,带来的副作用,大概就是对于人生中必然的其余情感,多少有些迟钝,没有那么容易悲痛,反面或许就是也没有那么容易开心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一行呢?相似的疑问,再次浮现上的时候,答案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分明了,因为葛谢恩也看到了,也经历了,她也感受到了那相似的牵挂:因为他们都是眼见了这些灾难的人,因为他们可以帮得上忙,因为他们还能支持得住。既然还能走,那么,他们便也感到一种冲动,还愿意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一直到走不动为止。

葛谢恩想,这样的人大概应该是很少的,毕竟,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儿冒傻气呀!好日子不过,专门做这些损伤消耗自己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人在买地救灾队,光是山阴大队就有三百人那,她逐渐开始意识到了天下的广大,人才的繁多和自己的平庸,明白了母亲总是挥之不去的那股隐隐的自卑,葛谢恩从前认为,母亲的心胸小了,气魄不大,她如今才逐渐明白过来,母亲所说的一点错也没有,她的自信,实在泰半都来自葛谢恩轻率的无知。她在许多地方,是远远不如母亲的。

【出门之后,学到了很多,渐渐的,觉今是而昨非,也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的莽撞和骄傲……】

在从前,认为完全是难以想象的,对母亲低头认错,发自内心的表达感情的画面,在如今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滞涩了。葛谢恩这一天搬走了一十多具死尸,抱走了若干捆沾满血的稻草,打扫了三次厢房之后,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以前到底在倔什么。一个如此幸运的,在这样多的灾害和动乱中,成功存活的人,当然要尽量抓住机会,表达对于亲人的深情。她抓住机会,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封家书,唯恐自己把话藏着没有说出,天知道或许就错过了机会,酿成了遗憾。

这几封家书,什么时候才能送到母亲手上呢?葛谢恩也不知道,一般的灾区还好,疫区,尤其是鼠疫疫区,救灾队也不许和家乡传消息,一切都是为了尽量减少接触,只能等疫情平息之后,再往外送东西。

从重病人的数目来看,灾情的确是在转好,虽然送进来的患者还是九死一生,但总体数量日益减少,同时,整个晋阳城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安静的夜晚:因为疫情是鼠只传播的关系,人们灭鼠的热情达到了高点,城内外的老鼠也被他们想方设法,用各种方式杀得差不多了。

虽然因为接触疫鼠,又迎来了一拨小高峰,但这个高峰过掉之后,发病速度的确是每天都在下降,连重病厢房都从两三个逐渐变成了一个,平时差不多也就只有十五六人在这里了。救灾队甚至还可以为他们都搞个木板当床,而不是只能让大家都睡在稻草麻布袋上——这就等于是让人躺在裹尸袋上养病那。

但是,葛谢恩能不能平安地活到送出这封信的时候,甚至看到母亲宽慰的笑脸,和她一起不尴不尬地坐下来重新吃一盘咖喱鸡腿饭呢?她也不知道,因为,在一个普通的上午,和她一起轮值的李哥,在搬运尸体的时候,突然间一头就栽倒在尸体上,砸出了一汪恶臭的污血,溅脏了葛谢恩的面镜。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劳累的关系,李哥也突如其来地发起了高烧,葛谢恩随之也烧起来了,长期以来高强度的劳动,高浓度的接触,似乎终于击垮了他们的免疫系统,从他们的病情来看,他们都有很大的可能染上了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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