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你对你的每一个客户都很负责,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着个案里对当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济,你想用法律保护他人,也想用法律改变别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峥的语气低沉轻缓,然而却很笃定:“面对舒宁,你愿意不断尝试,愿意去做可能很多别的律师看来无意义的调查,去走访她的公司走访她的学校,愿意去做这些别人眼里的‘无用功’,你是一个非常棒的、有温度的律师。”傅峥的声线柔和了下来,“这个案子里,是你在帮助舒宁和诗音走出泥潭。”
“我没有这么好。”宁婉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白,“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不应该是舒宁和诗音感谢这个案子遇见我,或许更应该是我感谢这个案子能选择我。”
宁婉又踢了一脚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家庭情况:“因为从小经历过家暴的阴影,所以我对家暴深恶痛绝,诗音的情绪我都能理解,因为我都感受过,一直以来我劝说我妈离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于最后,我不仅恨我的爸爸,对我妈心里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谅爸爸,但内心深处,好像也无法原谅妈妈,因为总觉得,如果她早一点果断离婚离开这个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这些内心的情绪,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也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说出口,然而傅峥仿佛就有这样的力量,让她觉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这些内心带了阴暗的情绪剖析给他,也不会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静幽深又足够包容。
“在这个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为自己在我爸家暴这件事里,是做的完美无缺的,我做了一个女儿所有该做的事,鼓励我妈取证、离婚,努力奋斗,不让她操心分心,经济独立,收入可以支撑她离婚,所以她至今不离婚,完全是她自己的过错和选择。”
宁婉说到这里,眼眶也渐渐地红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和愚蠢,我从没真正感同身受过我的妈妈,我完全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从没设身处地考虑过她。”
宁婉从没想过受害人的心理问题,从没想过她自己的妈妈或许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复打压下形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家暴伤害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在长年累月的伤害下,她的母亲可能根本已经无力自己去挣脱这种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变得麻木而逆来顺受。
只是即便这样,傅峥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么错呢?你也只是一个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错的。”宁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键盘侠一样内心指责埋怨着我妈,可从没想到自己去主动帮助她脱离这种生活。”
“才六岁的诗音都想着不断报警、偷偷录下视频证据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帮助自己妈妈,可我呢?我只动了动嘴皮子,讲着那些大道理规劝着我妈,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为她真正做过。”
自己母亲那些年的压抑痛苦和磨难,如今宁婉想起来,心疼的同时充满了悔恨和自责,自己真的为母亲竭尽所能了吗?根本没有!
她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女儿!
“我妈在长久的暴力里选择了沉默也害怕改变,所以她不敢离婚,可我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她……”
说到这里,宁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责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样爬满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该哭的,这太失态了,傅峥甚至并没有和自己认识多久,然而这一刻,宁婉根本无法抑制,六岁诗音的那番话,锤击着她一直以来良好的自我感觉,如果想要真正保护一个人,光是动嘴是不够的。
“要不是诗音这样激烈的态度,或许都打不醒舒宁,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也能像诗音这样,是不是我妈早就和我爸离婚脱离苦海了。”
宁婉低着头,尽量想掩饰自己不断往下流淌的眼泪:“我明明……明明可以早点把我妈接到容市的,这样即便她不离婚,也可以远离我爸,我再请个心理医生对她好好干预治疗下,再满两年分居的话,没准已经早就和我爸彻底一刀两断了……可我什么都没想到,我什么都没为我妈做,我只想着自己眼不见为净逃离我爸,一心还只觉得我妈是执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甚至没能保护好我妈妈……”
“你没有错。”打断宁婉的是傅峥的声音,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宁婉觉得自己的脸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眼前傅峥递了一张纸过来。
“历来我们国家的文化里,都喜欢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一个女人遭遇家暴,立刻就会有人追根究底,那她有过错吗?她是不是先出言挑衅;一个女孩分手后被前男友追打,又开始抽丝剥茧,她是不是在恋爱期间花了男人很多钱分手才被报复?”
如果此刻傅峥指责宁婉,或许宁婉都会更好受些,然而他没有,他温和、包容,没有妄加评价,然而这样宁婉却觉得更想哭了。
“总之,好像受害者必须是完美的,毫无瑕疵的,才配得到同情。但其实不是的。”傅峥微微弯下腰,视线和宁婉齐平,“受害人不论怎样,就是受害人,你不用苛责自己不够完美,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受害者,所以不要自责是你自己做的不够好没有保护好别人,因为你本身也应该得到保护。”
宁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傅峥看起来很无奈,他轻轻拍了下宁婉的头,盯着她续满眼泪的眼睛:“真的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施加暴力的人,你和所有受害人一样,不应该去苛责自己。”
宁婉忍住了哽咽,她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以来,宁婉对外都是阳光的坚强的永不服输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坚强了,傅峥太温柔了,温柔到宁婉真的觉得自己如果能一直有他的保护就好了,温柔到想要依赖,温柔到宁婉真的原谅了自己,她也是受害者,即便做的不够好,也没有错。
“另外,我也一直想为我此前对你学历的看法向你道歉。”傅峥的语气很轻柔,“对不起,是你让我改变了看法,学历不代表一切,学历也不过是敲门砖和而已,你很棒,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还能成为这么厉害的律师,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未必能有你的成就。”
“所以不要哭了,人都要笑起来才会比较好看。”傅峥笑了笑,循循善诱道,“好了,你想吃什么?抹茶冰激凌要吗?庆祝一下你和当事人和解,投诉即将撤销?这样的好事,应该高兴点才是。”
宁婉也不矫情了,她抹了把泪眼,干脆道:“要!”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不论如何,时光都无法倒流,但既然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抓住这一刻,现在仍然可以补救。
人生有时候或许是奇妙的轮回,宁婉帮助了舒宁,但某种意义上,舒宁这个案子也点醒了宁婉。舒宁经由此,终将得到成长,作为这个案子代理律师的宁婉又何尝不是?
或许很多时候,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并非一味的单向输出,也是可以互相温暖和成长的。
在哭过发泄过情绪以后,宁婉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家暴受害人或许从来不仅仅需要口头的建议,更需要有人主动朝她们伸出手,拽她们出泥泞的生活。
她要去做过去自己没能做的事,去保护她的妈妈,去改变她的人生。
但是这一刻,她要先跟着傅峥,去吃她的抹茶冰激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