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忽被触动往事,像旧疮疤,被狠狠揭开,流出血来。眼泪一下冲出眼眶,她像是自语:
“不,老伯,他少了一只眼睛,他本来样貌极好。可是,他少了一只眼睛。”
许久没在外人面前流过眼泪了,嘉柔怆然至极,她忽就想到他的疼痛。她知道那种肉身的疼,因为,她也生生受过,不如死去。
她还有个孩儿,生的玉雪可爱。
嘉柔心如刀割。
“小娘子,你看这城里,我告诉你,其实钟意你的年轻人并不少。但你冷清清的,他们不敢,他们跟我打听你,我替你回绝了。今日听你这么说,原来你那情郎少了只眼睛,既然如此,你可想在这沙州城里寻个健全又勇敢的年轻人?”老人像是在试探她。
嘉柔忽倔强地挺直腰板:“不,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我知道,这天底下,有无数个健全的好儿郎,但他们是他们,都不是他……”说到这,嘉柔一阵恍惚,狼牙埋葬了,她害他瞎了眼,父亲还活着,大奴还好吗?
没有人知道她孤身一人在此,崔娘和姨丈姨夫会为自己难过吗?一定会的,她不想别人为自己难过,但一想到,若是这世上都没有为她难过的人,那又该是何等的令自己难过?
李闯那个少年人娶妻生子了吗?
北邙山上姊姊和兄长的坟墓有人添新土吗?洛阳城里依旧风云涌动吗?
往事故人纷涌而来,瞬间把嘉柔淹没,她嘴唇颤抖,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唤了声“老伯……”
“小娘子,唉,我看你这样子,像是还想着你的情郎,是吗?”
嘉柔压抑地摇头:“都过去了,他不会再想见到我,我们缘分断了,老伯,人跟人缘分断了就是断了。老伯,我一个人也能养活起自己。”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见你?也许,”老人的声音越发沉,他像病得很重,“他想见你想的发疯了,到处找你,而你躲起来不肯见他。”
嘉柔霍然抬首:“老伯……”
“我和你一样,心里也有个人。我心里有个姑娘,很久没再见到她了,到处找,到处打听,希望能找到她。”老人慢吞吞地说,“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你也有心上人吗?”嘉柔眼含泪水,她痴痴地问。
“有,她就像你一样,生的很美很美,有很多少年郎爱慕她。我很幸运,拥有了她,只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误会很多不好的事,她离开了我,我连跟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嘉柔出神地想了想,轻轻道:“老伯,你年纪这么大了,你想过吗?也许,你的心上人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她就算不在人世了,我心里,也只有她一个。”
“她是胡人?还是汉人?”
“汉人。”
“你们为什么分开?”
“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分开,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可我们还是分开了。小娘子,你说这是不是人世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是,这人世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不说我了,还说你。我见你好像很伤心,是因为你的情郎吗?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为你挑个好的年轻人,如何?小娘子,你生的这样好,不说别的,日子久了都看你无依无靠的,难免要起歹心。”
嘉柔再次回神,她凄凄然望着老人:“老伯,我说过了,这世上的好儿郎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有人想欺负我,我去报官。我心里,”她胸脯慢慢起伏开来,在这遍布异族人的土地,在这远离洛阳城的边陲大地上,对着非亲非故的异族老人,她胸怀激荡,久不能平息终选择倾诉衷肠,“只有一个叫桓行简的人,他只剩了一只眼睛。你知道吗?我们汉人的诗里,有句叫做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说的就是人世间很好的人就像天上的云彩那么多,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天地何其广大,在这远袤的边城里,没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桓行简,任他在洛阳城里搅动四方风云。然而,边城里只有过寻常日子的百姓,只有她知道,她终于可以说出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