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只如此,朕觉得,为人为官皆要有底线,若是宰执、帅臣也杀妾剥皮,朕恐怕也是不能忍的,那到时候怎么办?为了国家脸面,朕大概会将他诱到宫中,亲手剁了他,沉鱼塘做肥料!然后对外人说,某位相公、某位节度,自己滑了一跤,淹死了!”
堂中终于稍微响起微小哄笑之声……坦诚说,他们都觉得这种事情怕是只能发生在武臣身上,真要是有士大夫这般做了还能位列宰执,那国家便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有呢。”赵玖继续肃然以对。“朕还是不愿意瞒你们……朕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的那种人,眼下国家要打仗且不提,终有一日太平了,有一两个帅臣有本事有资历,转为一任枢相,怕是也属寻常,而若是哪位进士出身的会打仗,去做一任御营某军都统,朕觉得也无妨……你们到时候不要大惊小怪。”
堂中登时又安静下来。
“臣明白了。”眼见着堂中气氛愈发凝固,隐约有些后悔的马伸沉默了一下后,依旧还是倔着性子拱手发问。“还有一言……御营上下,自成体系,相互包庇,臣敢问官家,国家律法,到底能不能约束军务?”
“当然能约束。”赵玖似乎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继续喟然以对。“但军人本身特殊,却不能拿刑统来约束军务,否则战场杀人岂不是也要杀头?须有一个完整军律……刑部可以跟枢密院就此事制定一个妥当军律出来,以后枢密院与御营总务专审。”
“请官家明言,大约什么事归刑统,什么事归军律?”
“如杨政杀妾便归刑统,以刑统为本,参照军律,其军中上司下属知情不报,也属刑统。而如张宗颜军事擅动,便属军律,其上下知否,参与否,皆以军律为本,参照刑统。”赵玖脱口而对,显然是早有准备。“刑部可满意了吗?”
“官家说笑,制定法律,维护纲纪,乃是让天下人满意的事情,臣满不满意又算什么呢?”马伸依然不惧。“不过,官家有问必答,臣也着实无话可说。”
“你无话了,朕还有话。”赵玖长呼了一口气。“其实,朕从未想过什么长治久安,也没指望过什么人人皆尧舜……人性如此,发生这三件案子,朕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但这么快就来这么多案子,还这么集中,也是朕疏忽在前……”
这倒是无话可说,赵鼎等宰执们终于出列,躬身请罪,堂中气氛也随之稍缓。
但就在这时,赵官家忽然又喊了一个人名:“潘永思!”
“臣在!”
“你刚才与刑部之争辩,单论道理,其实是在你这一边的,哪怕日后真查出来这案子是你做的,朕也会这般说的。”赵玖微笑以对。“不能因为你是外戚便肆意折辱。”
“官家能如此公允,臣感激涕零。”潘永思忍不住得意看了眼马伸。
而马伸虽然气急,却终究无奈,以至于御史中丞李光一时有些恼火,准备出列进谏。
但很快,赵官家下一句话,就让堂中凉快了下来:“可是潘永思,此案主犯到底是不是你?大庭广众之下,你若是当众招供,朕可以给你一个从轻处置,便是刑部也不好为难你的。”
潘永思怔了一怔,旋即摇头肃然:“官家小瞧臣下了!不是臣做的就不是臣做的!”
赵玖微微颔首,复又看向另外一人:“大理寺!卢卿!”
“臣在!”大理寺卿卢益吓了一个激灵。
“上月十五日,你家中去宋嫂鱼羹订了三盒外卖,结果外卖送到之后,门外忽然有人跟来,又将一盒外卖送到……有这回事吗?”赵玖好奇追问。
卢益愕然当场,片刻之后,却是远处潘永思先直接跪倒在地,然后在地上连连叩首不停。
继而卢益反应过来,也是不顾身份,直接跪倒在地,然后免冠以对:“臣有罪!臣本以为官家会为贵妃体面轻轻放过此事,才贸然收了潘舍人一盒珍珠……”
“朕为何要轻轻放过此事?”赵玖终于在御座上彻底大怒。“朕的御营,朕得新政,朕的根本就在这些事上面……便是就事论事,国债也是朕亲手签字画押的东西,卖的是朕的信誉!结果被他空口白牙,靠着隔空许出份额来平白收钱……你说朕为何要轻轻放过此事?!朕给贵妃体面,谁给朕体面?拿言语逼迫了朕大半日的马尚书吗?他给我体面了吗?!”
刚要出列称赞官家气度的马伸登时气急不语,直舍人梅栎与晁公武更是再度怔住。
而御座中的赵官家也懒得理会,竟然是直接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案子移交给刑部,明日起,朕要去巡视河防,视察御营部队,防患于未然……尔等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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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张俊回文说不知,算不算张俊无能?若张俊回文说误许张宗颜临机决断之权,此番无辜死在商河的千把将士、民夫,是不是就算是白死了?”
赵玖沉默以对。
“官家。”马伸拱手而言。“臣知道今日让官家为难了,但臣也非是潘永思口中妄言之人,否则真要是以台谏之风论事,今日韩世忠、张俊、吴玠早被臣一一弹劾了……臣既为刑部尚书,今日便只以刑部之身,请官家在一些律法论断上给个确切答复!毕竟,天子口出成宪,有些事情,陛下不给个清楚条文,天下人始终混沌。”
“什么言语?”
“御营功高,人尽皆知,如帅臣之辈,皆自诩有中兴辅弼之功,平乱安邦之举,以至于屡屡有跃然于律法之上、制度之上的举止……”马伸正色举笏板以对。“敢问官家,要不要给他们这个权限,是不是刑不上统制,责不举于帅臣?”
赵玖依然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马伸却只是拱手俯身,静待回复。非只如此,殿中其他宰执重臣,居然也无一个说话的。
场面居然一时僵硬了下来。
这幅场景,对于初次立足与殿上的一些人而言,未免可怕,譬如自诩是个有能之人的新任直学士梅栎,此时早已经脑子如浆糊一般混乱,什么聪明、条理,都没了用处,只是发愣而已。
当然了,大家虽然都不言语,却不是人人都如梅舍人这般糊涂的,如几位宰执,又如就在马伸旁边站着的户部尚书林景默,却是对局面了如指掌。
小林学士一开始就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做出反应,不是因为想的太慢来不及动弹,而是和其他重臣一样,陷入到了立场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