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君令,门前早有准备的刘晏即刻率数十名甲士将正殿大门关上,非只如此,左右侧门,些许侧窗,也被一并关上……虽是上午时分,但偌大宫殿被尽数关上门窗,内中又无烛火,光线登时暗淡起来,只能望见黑洞洞人影罢了。
而聚集在大殿正中间的文武,一时悚然慌乱,却又不敢轻动。
“官家!”黑暗之中,几名宰执几乎是一起出声质询。
“不要慌张,朕一直有一件事想与诸卿坦诚以对,但又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当面说的,真说了,君臣之间便无转圜余地了。”称不上黑灯瞎火,却也暗淡一片的光线下,御座上的赵玖认真扬声言道。“现在,朕想仿效楚庄王绝缨故事,与诸卿做个分晓……你们先集体往后退几步,就在殿中间打乱次序。”
殿中群臣队列里明显出现了动摇和迟疑,但在最前面几名沉默下来的宰执的带领下,还是依照君令集体后退,并打乱了官阶次序。
“停下吧!”赵玖适时再言。“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计较小节了,只说一件大事……你们中真心觉得可以无条件议和的,现在低着头往左边去,觉得不可以议和的向右边,但不许留在中间……朕只看个数量,绝不分辨。”
众臣本能抬头去看御座上身影,果然只有个大概身形,也是心中震动。
而片刻之后,居然真有一人,往左边去了,剩下的人则在稍显迟疑后,呼啦啦向右边去了。
“朕知道了,回来吧!”赵玖稍等片刻,主动再道。
而那人也果然直接低头转回队列之中。
“若是金人许诺交还陕北、京东,将黄河这边的土地尽数归还,以此议和……觉得可以答应的,向左去。”
这一次,迟疑和骚动的规模更大,而很快,在之前那人的带头下,却是直接去了四分之一人到了左边,四分之三的人去了右边的样子。
对此,赵官家并未有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立即让人再回来,然后再言:“若是金人许诺交还二圣与汴梁俘虏权贵妇女子弟,觉得可以以此议和的,再向左。”
骚动明显更大了,而很快,不用一开始那人带头了,就直接完成了分野……左边三分之一,右边三分之二的样子。
换言之,以这个条件同意议和的,居然比交还土地为条件议和的还要多些。
御座中的赵玖也稍微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孝悌二字对儒臣的影响,最后,这位官家竟然隔了数息才让这些明显不安起来的群臣一起回来。
“最后一次,金人可能的最大退让,也就是交还二圣等俘虏,交割京东、陕北与河外三州,将刘豫、折可求送归处置,双方名义平等,以此议和……谁觉得可以接受?”
这一次,因为前三次已经熟稔的缘故,许多人根本没有迟疑心态,便直接分野……两边数量居然差不多。
赵玖再度陷入沉默之中……不是惊异,而是感慨。感慨官僚集团不自觉的那种求稳、求平的心态,以及不自觉的保守化的趋势。
赵玖很清楚,如果打开门,亮着光,这些人十之八九都会选择‘不和’,也就是跟他这个官家立场保持一致。便是少数敢于公开选择‘可以议和’的,他亲自去做工作,也多半会被说服,最起码会愿意保持沉默。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集体,他随便揪出来一个,都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出色的‘官家心腹重臣’,但实际上、内里中,这个集体却在毫无疑问的趋向保守。
原因多种多样……比如财政上的困难,大部分收入都扔到御营兵马上去了,刚过去的去年冬天还要发国债便是明证,这种情况下,对财政有接触,继而有些责任心的相关官员内心想通过议和减少军费,继而做出改善是很正常的;再比如南方老百姓的赋税沉重,如果有南方出身的官员,出于对乡里的本能爱护之情,想做出表达,更是理所当然。
相忍为国!这个词汇足足说了四年。
尧山大战前,不能相忍的结果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大部分人都愿意坚持,而其对应的阻力,相当一部分是客观条件的不行,另一部分则是主张退到东南的‘放弃’派,但这些人早就被扔进历史垃圾堆了,不提也罢。
而尧山大战后呢?大战之后,国家生死问题得到解决,这个词汇的对应阻力,便更多的是来自于内部懈怠的侵蚀与反弹了。
赵玖早就想到这一层了,而且他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是可以容忍的……因为谁经历了四年那种紧绷的日子后,都可以懈怠与反弹,也该允许人家懈怠与反弹。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懈怠会积累的这么多,这种反弹会来的这么快。
但是,黑灯瞎火之下,赵官家想了一圈,却忽然失笑起来……如此这般,岂不是更说明自己这个官家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吗?
没有整个官僚集体的本能保守化,如何显出自己的高瞻远瞩?
细细想来,四年间,自己恍惚做了许多事,时代也改变了许多,但唯独那种时代的使命感未曾减少一二。
穿越到这个时代,当了皇帝,不要抗金的吗?
一念至此,赵玖干脆起身:“各归各位吧!”
赵官家没有食言,片刻之后,群臣归位,各处殿门、窗口方才打开,刺眼的阳光射入殿中,引得群臣一时不适,半晌才发现,原来御座上的官家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不见了。
群臣议论纷纷,却只能失色失措。
而几位宰执,无论是地位超然的吕好问,还是行政风格泾渭分明的赵鼎、张浚,却全都心下惊疑起来。
刚刚经历的那些事情,无论是赵官家根本不给群臣插嘴机会便驱除金人使者,还是中间的什么‘自取其辱’,又或者是最后的‘楚庄王绝缨故事’,都是极为严肃的政治的课题。
但就在几位宰执试图整理措辞,准备讨论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极为响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