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官家亲眼见到天下流离,见到满城空置,见到血流成河,根子上给自己加了一层底线!”赵鼎束手枯坐,严肃相对。“而为天子者,权力无边,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英明神武,正是知道如何守住底线,不去肆意妄为……你看官家,才气纵横,却知收敛;性情轻佻,却知遮蔽;躁郁起来杀人,也只是战事中来杀;便是之前那么多指斥乘舆之辈,经陈东一事,如今也绝不擅加性命之祸;还有朝中政治遇到阻力,官家也是能劝则劝,能为则为,绝不擅加党锢,擅做牵扯;至于后宫规模、宫中用度,就更足以羞杀不知多少天子了……而这些,便是一条条底线了。”
“爹爹此言,确系有些道理。”
“非只是有些道理,依为父来观看思索,却是觉得官家的底线,比所谓史书上的明君都要高上三分的!”赵鼎愈发感慨。
“如此说来,官家岂不是难得圣君?”
“你以为呢?”赵鼎陡然瞪了对方一眼。“若非圣君在朝,为父我这个当了十几年开封府仪曹之流,如何做得都省相公?!若官家不是圣君,只是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我算什么?六贼中哪个?”
赵汾当场失声,而赵鼎身后准备上来送些小菜的摊主更是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偷偷将卤羊杂换成干净时蔬方才过来。
而赵鼎却再不言语,只是低头吃起羊肉来。
一餐既罢,赵相公难得尽了兴致不提。翌日,这位都省相公到底还是去宫中面圣,为自己老友献上了那本《东京梦华录》。对此,赵官家如获至宝,亲自收藏原本之余,并许诺刊印,却又以文字不足以当国为理由,拒绝了以献书之功赏赐孟钺官职,只是在赵鼎的恳请下,允许都省以孟钺之前的官职为依据,稍加差遣而已。
不过,赵官家虽然不舍得给人家孟元老一个官职,却照样腆着脸用人家的书,上下皆知,官家自从得了《东京梦华录》后,便把此书作为依据,数日间只是处处去寻那些吃食。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随着淮东方向的军官来到京中,武学重开……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赵官家确系是个不学无术之辈,人家大宋本来就是有成体系的武学的,只是效果不佳而已……但无论如何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就在武学重开当日,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来到了东京城。
且说,这位姓乌林答的金国使臣,早年出使金辽之间,然后又数次出使宋金之间,堪称金国最专业的重量级使臣……故此,其人甫一到来,便瞬间引起朝野瞩目,上至亲贵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时议论不休。
而乌林答赞谟也果然‘不负众望’,上来便在都省、枢密院的召见中开宗明义——金国有意在维持现状的情形下与大宋议和,就此平息长达六年有余的干戈。
饶是所有人都有所预料,金国主动言和还是震动了朝野。
毕竟嘛,按照赵官家的明文规矩,赵宋朝廷内部,是不许任何人主动提出议和的……谁言和,就要杀谁!
而现在,金人居然主动言和了,也就由不得人心浮动了。,!
宫女养蚕,虽说是装模作样,但也足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了!”
“官家确实简朴。”赵汾赶紧稍作肃容以为应对,但马上,他就又低声继续相对。“听说后来,官家还是将旧日事情慢慢记起来了?”
“大约是吧。”赵鼎也叹了口气。“所以为父才有之前疑惑……为何官家不曾入梦?”
“为何呢?”
“或许是另有他梦吧?”赵鼎微微摇头。“之前官家曾当众说过自己心迹……欲效魏武吞辽东而后挥鞭东海;欲全九州而立碑刻录功臣;欲使天下小康而焚表于明道宫。”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三件事其实只是说一件。”赵汾随口应声。“只是要卧薪尝胆,然后灭金一统而已。”
“不错,官家正是此意。”稍微恢复了心态的赵鼎一面做答,一面终于捞起羊肉羹去蘸酱料,但不知为何,原本极为期待的美食只是吃了两口,便无兴致,于是再度放下筷子,只是望着周围盛景以作感慨。“其实,当日后唐明宗不过数年不动兵戈,便可称小康,《晋书》也有云,‘山陵既固,中夏小康’……若是不求北伐,与金人议和,只此河南大半壁江山,以如今官家之简朴,另有众正盈朝之态,冗官冗军又除,稍作运营,数年内也足可称小康之世了。”
“恕儿子直言不讳,官家不许的,二十万御营军也不许的,便是两河流民也不许的。”这次反而轮到赵汾摇头了。“爹爹,我虽名一个汾字,却自幼长在汴京,所以倒也罢了,你却是在河东老家长大,难道心中不记挂?为何反而有此言语?”
“为父当然记挂。”赵鼎愈发黯然。“但正是因为为父是河东人,才好这般说……为父之前在淮南许久,早就察觉南方人心,只把北面用兵当做负担……而且,南方百姓确实辛苦。”
“可无论如何,官家都是不许的。”赵汾赶紧再劝。“爹爹若说这种话,怕是要违逆了官家的。”
赵鼎再度摇头:“这个道理为父自然是懂的,但为父不说,这些河南人、江南人自然会寻其他人来说……为父居其中,是能感觉到下面多数官吏百姓,都是不想打仗的。”
“但下面还是违逆不了官家。”赵汾倒是不以为然。“官家自握兵权,心腹遍于朝野……便是爹爹不也算是官家心腹?而且二圣在北,北伐更是大义所在。如此局势下,敢说个和的,怕不是要学刘光世、杜充了。”
赵鼎缓缓摇头:“你此番言语,大略是对的……但唯独一件事情,那就是官家北伐绝非是为了二圣。”
“此事谁不知道?”日头渐渐西沉,赵汾端着一碗羊肉面再三笑对道。“若金人真把二圣送回,说不得官家反要头疼,儿子只是说口上大义……只此一语,足可让天下士大夫无言以对,只能阖力北伐!何况官家手中提领御营大军与诸多朝臣?”
“不错。”赵鼎脱口而出,却又再度蹙眉。“不过官家对二圣态度,民间也都尽知了吗?”
“这是自然。”赵汾赶紧放下羊肉面,再度解释。“之前都清算积弊了,何况种种事端都有传闻出来?最起码太学中如今早就心照不宣了。”
“那民间……或者太学中是怎么议论官家?”赵鼎认真相对。“可有不妥言语?”
“不妥言语是有的,之前追夺滥恩滥荫时最多,但以官家还于旧都以及尧山大胜的威望,总是辩解和称赞的更多些……至于二圣那边,牵扯孝悌二字,反而议论的少。”
“那些不妥言语……除去一些荒诞至极的,你可记得?”赵鼎环顾左右,只见此时正当傍晚饭点,蔡河上舟船不断,四面喧嚷不停,就连身后摊主与隔壁桌子上的班直们言语都听不清楚,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不止是孝悌之道。”
“自然记得。”赵汾也是四面环顾,并知机捧起碗来笑对。“儿子说几个有趣的……有人说,官家知错不改,喜欢强撑脸面……‘沧州赵玖’便是明证!”
“何意?”
“据说,官家在淮上用此画押时是失忆后记错了自家籍贯,把涿州赵氏记成了沧州……这倒无妨,毕竟失忆了……但后来渐渐记起旧事,却如何没有醒悟,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用,可见是个爱面子不愿悔改之人。”
“画押嘛,本就讲究一个怪诞,而且那‘沧州赵玖’的画押已经为两国所熟悉,何必更改,你怎么知道不是官家特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