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就差直接表明,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再查下去了。
也是。东宫隶属燕宫,他手底下的人虽说听命于他,到底也是皇帝亲自拨过来的。他想得知究竟,查个清楚明白,这些动静,皇帝都晓得才是应当。
少顷,他垂下眼睫,礼数周到的跪谢,“凭您做主,儿臣必定遵从。”
“好。”皇帝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遂,眉头略略舒展着,又在末尾添上一句,“在此事上,你是受了委屈,朕也都清楚。丞相那儿,你便不必费心了,朕会给他个交代的。”
交代?还是名为赏赐的补偿?
燕承南颇有些闻弦音而知雅意。
以往他对这些事也不过是听之任之,权当常理。今儿却不知怎的,看见皇帝如此作态,却从心底泛起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情绪,隐隐透着讥诮……不对,应当是自嘲、也不对……
五味杂陈,到最后,这些都被隐忍在沉默里,随着时间推移而冷却,便在风里散了。
他再次跪谢,“多谢父皇。”
“起来罢。”皇帝看见他都应下,反倒软了心肠,更亲自过来扶他。拍了拍少年郎单薄的肩头,皇帝难得的和颜悦色,温声道,“你自小便懂事,如今长大了,也应当这般明事理,方才不愧这个身份。”
“儿臣不敢居功,”他应着,“是您教导有方。”
“你受委屈了。”皇帝没多讲旁的,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尽管皇帝另有用意,却碍于寻不到由头,只得循序渐进,随意找个话题往下讲,免得太过生硬。皇帝对他的私事所知甚少,如今回想好半晌,说,“前不久,听闻你跟前有宫人闹事?”
闻言,燕承南一时没作声。
“似是还与庄家有些关系……”皇帝看着他,这样讲,“这奴才惹是生非,若你气恼,无需顾及旁的,就算打杀了,也没甚么要紧处。”
“……谢您体恤,但倒也不必。”他下意识回着话,现下反应过来,又连忙垂下鸦睫,寻个说辞与皇帝解释,“洪公曾言,‘不责人小过,不念人旧恶’。更听从父皇旨意,由您做主,再无有什么不好的。”
皇帝清楚他性情,对他这番话并无意外,“也好。”
父子俩的寒暄到此为止,皇帝未曾再提及其他,而是直接唤他过来。又指着台面上摊开的折子,示意他看。
“这……”燕承南不明其意。
“无妨,看罢。”皇帝在旁负手而立,说话间的语气平淡,“你已到这个年岁,学习多年,也足以上朝议事,教朕瞧一瞧你这些年学来的东西了。去看罢。”
在确认皇帝并非试探他,此举也没有不好的含义,他才敢依言上前,躬身应下。
书案上的折子裹着明黄绸布,内页是素白熟宣,墨香仍在的字迹纵列其上,撇捺端正、藏锋敛锐,且用词讲究、文笔精妙。巧了,正是庄大人递上来的。
是为王氏满门恳请酌情定罪的奏折。
燕承南面色不改,垂着眸子,一行行往下看,直至读罢整篇,仍觉庄大人果真大才,不愧曾为殿试魁首。
庄大人为王氏说情,望皇帝留情,改满门抄斩为流放边疆,饶恕族中女眷、稚儿。
俗理说来,庄大人乃是他亲舅,他一朝遇险,庄大人不止应当对此事拍手称快,更甚者,去落井下石也是有的。但他更明白,正因庄大人是他亲舅,依照庄大人的为人,此举才是预料之中。是以,他竟无半点儿措手不及之意。
他搁下奏折,皇帝不紧不慢的开口,还是那句话,“庄卿惯来仁德,是君子作风,若依他所说的,却到底委屈了你。”
“不委屈。”燕承南应和着,低敛眉睫,“不知者无罪,儿臣省得。便依从大人所说吧。”
“朕知你也良善,但此事与你相干,便还是教你自个儿决定罢。”皇帝的目光落在那字里行间,话音里不知是怎么个意味,“是杀是罚,朕为你做主。”
“不了……”他停顿一下,也跟着去看奏折,乌沉的眼眸中仍旧如常,回答皇帝,“稚子无辜。”
皇帝颔首,没再继续劝,观那神色,想必对于燕承南的反应也是极其称心的。
而燕承南又被皇帝夸了几句,却不太提得起兴致。
俩人就着朝政,看了好些个折子。大多是皇帝询问他,再去听他欲要如何批判。良久,骄阳高照,日上中天,他俩方才歇下。
告退后,他刚回到东宫,便有人将庄家寄来的书信奉上。
一路走进殿中,他端坐着待了少顷,将信封拆开。
前面是大篇幅的,林林总总的问候,由于庄大人笔力出色,这封信好歹有一些家书的味道。直至末尾,他看出庄大人含蓄的言辞里,藏着的深意。
大略是为着安抚他,又或是与他赔罪,庄大人也在为他追查那指使投毒的恶人。虽眼下还不得见,却有些线索了。那恶人在他东宫里,也收买了个眼线,好巧不巧的,正是管理着他东宫人事的总管公公。
提拔孟秋到他身边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