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十三)
只身来到偏厅,苏家长子苏旷、张家独子张羽正并肩而坐,慢慢品茗,时而交头接耳,戏志才一到,相继起身全礼。苏张乃冀州巨商,是戏志才的重点拉拢对象,因为商人的特殊身份,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会寻求一定的政治地位。那次五家大族自愿向郡守府出售、租赁土地,风声很快传遍渔阳内外,当得知郡守府愿意把官盐通过某种形式变成民营,并且只有五家为国出力的大族有这个资格,全都懊悔不迭。之后,渔阳大族轮流跑到郡守府试探,拍着胸脯要“为国出力”,不就是让出荒地给流民开垦吗?没问题,只要能获得贩卖官盐的许可,俺们最不缺的就是长草三丈高的荒地。
戏志才早料到有这一天,稳坐钓鱼台,放出话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能获得贩卖官盐许可的五家俱怀忠义之心,郡守府一说家里没米下锅,五家皆自愿捐献,这可是大大的义士!而之后再来的,低了一个档次,必须经过“筛选”,才能确定是不是义士。
没人是傻子,什么筛选?不就是看谁的好处给得多,待价而沽吗?士族、商贾这两个最有财力的阶层心领神会,就准备用大量糖衣炮弹把戏志才砸趴下。戏志才是谁
?虽然年轻,精明程度比活了六七十岁的老翁不遑多让。他又放话,身为渔阳郡丞,每天日理万机,他可没时间筛选义士,只能指定别人做这项工作。要说公正廉直,渔阳集团非田丰、崔琰莫属,但这两个人都跟随林宁出征并州去了,戏志才思来想去,决定让农政令沮授、吏曹陈宫、礼曹董昭三人一起负责筛选事宜。据说这段时间三人就没一个能睡好觉的,沮授工作负责任,每天都跑到田地里和农民一起劳作,垦荒开始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结果又要负责筛选“义士”,不禁直翻白眼,但想想这事直接关系到流民能不能获取土地安定下来,他又不敢怠慢。陈宫和董昭这段时间事情不多,便挑了大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把筛选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
“苏公子,张公子,久候了。”戏志才客气地还礼,跪坐到两人对面。
苏张二人连忙道:“大人折煞我等。”也跟着跪坐下来。
“二位公子,来此所为何事?”戏志才装傻。
苏旷和张羽对视一眼,前者道:“大人,听闻郡守府有一批新式货物要卖,苏家、张家的车队虽然只是在冀州、幽州之间辗转,亦有不少人脉,小生已请教了家主,想取得郡守府新货的代理权。”
商贾果然是商贾,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戏志才笑道:“苏公子有心了,郡
守府的确在为了开源节流烦恼,虽然有了一批奇巧的货物,也不知如何贩卖。若你们两家能代理出货,真是帮了大忙,其中抽头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俨然一副做生意的口吻。
但两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可不是招揽生意,张羽清清嗓子道:“郡丞大人,张家听说郡守府缺铁,自愿捐输两千斤上好镔铁,以便打造神兵,抵御胡兵南下。”
戏志才眉毛直跳,巨商啊,真是巨商,出手就是两千斤镔铁,看来商人为了寻求政治地位什么都敢拿出来。他故作沉吟,招呼两人饮茶,直到把人晾得差不多了,悠然道:“二位公子一片赤诚,郡守府绝不会忘了两家的义举,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苏家别无所求,只求代理郡守府的货物,以及为一些家族子弟谋取出路。”商人的胆子有时候大破天,有时候又小如鼠,苏旷这话说的小心翼翼,并观察着渔阳郡丞的脸色变化。
张羽附和道:“张家亦如是。”
“此事易也,本官可全权做主,二位公子派人和本官指定的官吏商讨过了细节,便签订契约,白纸黑字,以免反悔。”
“旷(羽)多谢大人。”
接下来拉了一些家常,戏志才转变话题:“除了盐,还有茶,等新盐政推行下去,茶票法也会铺展,茶叶在中原的利润本就属于暴利,若远销塞外,更是中原利润的数倍。胡人之地寒冷难耐,所以需要烈酒维持体温,而胡人不事生产,以放牧为主,每天吃的都是腥膻肉类,又必须以茶水调和肠胃,故酒、茶皆塞外畅销之物,不虞滞销。”
“大人所言甚是。”
“不过——”戏志才口气一变,声色俱厉地盯住对面两人,“盐、茶、酒可向塞外贩售,丝绸等奢侈品亦无不可,但铁、煤、木等皆禁运之品,一经查实,立惩不赦!”
苏张心中一凛,连忙拜倒:“谨遵大人吩咐。”
商人有爱国的,也有卖国的,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重利。
只要利益够高,冒再大的风险都有人干,戏志才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对商人可以拉拢,更不能忘记敲打。曾经戏志才的老师给他一卷《商君书》,让他好好研读,此书乃禁书,除了皇帝、帝师等少数人能看,许多人终其一生只知其名,不知其貌。戏志才不问老师是怎么得到《商君书》的,他从书中汲取了大量有用的知识,虽然没从儒生蜕变成法家信徒,但他对商君的治国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除了两样:毁商、弱民。
《商君书》对商人非常仇视,简直到了“商贾乃国家毒瘤,不可不除”的地步,一般注重农业抑制商业是中国历朝历代的国策(宋朝好一点),但秦朝之后再疯狂的朝代也没有把商人当成杀父仇人,欲除之而后快。弱民,这点每个朝代乃至许多现代国家都在干,但绝没有《商君书》那么彻底,譬如贾谊《过秦论》写的那样:“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送走苏张家的公子,戏志才兜回正厅,蒲亮已经走了,武涉还在。武涉手里捏着一小片蔡侯纸,上有墨迹,抬眼看到戏志才,犹豫片刻,沉声道:“耿介,主公应该都告诉你了,我等皆是四百年前项王帐下人物。”
戏志才面不改色地坐下来,点头不语,武涉道:“不瞒耿介,当初面临乌江绝境,四万大军全部投江,由此才来到大汉。不过,四万人只有两万人落在幽州涿郡,剩下两万人,包括项庄、钟离眛、虞子期、季布、季心等人,全都没了音讯,不知身在何处。”
对聪明人不用多说,戏志才心领神会,凑过去压低声音问:“这么说,已经有了消息?”
“正是,这是刚到荆益的锦衣卫打听明白,用信鸽传回来的消息。”武涉抖了抖蔡侯纸。
信鸽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饲养和管理,但未用于通讯,一直到隋唐才开发了信鸽的主要功能。郡守府最近着手训练信鸽,还没有大规模应用,但外放的情报分部总会养着信鸽,以便传递消息。武涉将纸张递给戏志才,后者展开一看,上面写着:“郁林太守项庄,拥兵数万,旗下有虞子期、钟离眛、季布、季心诸将,时人奇之,州兵莫敢当者,是以连结蛮越,横行交州。”
“项庄这队人马…在交州?”戏志才皱眉。
“从情报上看,确实如此。”
“幽州乃三边(汉朝三边指的是凉州、并州、幽州)之地,位于最北,而交州最南,可谓天涯海角。”戏志才随手将纸张放到油灯上方,看着小小的蔡侯纸被火舌吞没,“除了天意弄人,志才实在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一起投江,一起来到汉朝,却一分为二,一南一北,任谁都得感叹天意弄人。
“我意不向龙且等人说明真相,项氏乃楚军原主,若引起不必要的风波,恐
怕有的麻烦。”武涉手捋胡须,斜视窗外,慢悠悠地说。
这话已经说的很直白了,武涉不想把项庄这尊大佛请回来,在林宁手下他是一等一的红人,林宁一出门就让武涉看家,信任可见一斑。如果到了项庄手下,能获得多大的信任都是问题,项庄此人武涉多有了解,私下里还给过评价:“非人主也。”
再者说,林宁是项羽乌江自刎前指定的全军统帅,连项庄都要听其命令,就算两支楚军相遇,也得奉林宁为主。武涉没有野心当老大,但他绝对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在渔阳集团羽翼丰满之前,项庄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其他人的视线中。
戏志才心说我怎么趟进了这趟浑水?既然天南海北,项庄就算知道了渔阳郡的情况也不可能飞过来,渔阳上下有足够的时间深根固本,我和项庄无亲无故,没必要为他说话。
“兵曹能把这个情报与志才分享,足以说明对志才的信任,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出了这门志才绝不会提起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