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真的担心,我不想看爹爹死!干娘对爹爹凌空斩下那一剑的时候,大司命的那句话总是反复回响在我的耳边“纵横决战,二存其一;对唯一的挚友都能说斩就斩的人,对十年不曾谋面的师弟,又会如何?”所以,昨天在看到干娘因为他新欢中了鸟羽符倒地之后那样狂怒的杀意,我恐惧得很。于是我化成天明的样子,在干娘身后刺了他一剑。
但爹爹的愤怒超出了我的预料,他虽然帮我拦了干娘的剑,但也给了我一个冷冰冰的惩罚,还叫我滚开。爹爹没有开玩笑,在他说“她的命是属于我的”那一刻,他是真动过杀了我的念头,虽然只有一瞬。那一瞬间,恐怖的压力从爹爹身上猛地压了过来,无形的力量击中了我的胸口,我的五脏六腑都痛得像刀绞一样,喉咙里都涌上了血。
我怕极了,爹爹真正发火的时候,没有人会不害怕。同时我也很难过、很委屈,但更多的是恐惧:如果爹爹只是因为我刺伤了干娘就如此愤怒,那他肯定下不了杀手的,但干娘却在为他的新欢而对爹爹挥剑,那死的会不会是爹爹?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
所以我逃了。既然爹爹叫我滚,那我就滚了,我知道自己很没出息,可我真的不敢看。
我从墨核前的大厅一口气跑到了外面,一路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刚刚的内伤让我的眼睛和鼻孔都出血了,我抹眼泪时抹了一手背的血。我就找了个干净的山洞先坐着吐纳了一会儿,想平息一下满身翻腾的血气,但我的心静不下来,胸口还是一呼吸就很痛。
我在山洞里坐了不知多久,外面越来越吵,有很响的打斗声,还能听到那个天明的大嗓门。我烦得很,就出门挥了一记横贯八方,剑气把那些吵吵嚷嚷的秦军都砍死了,这一用力让我把胸口的淤血咯出来了,我感觉好受了很多。不过我抬头时,却看到项少羽窝在角落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倒是没看见那个大嗓门的天明。
我最讨厌受伤的时候有人偷看了,就也往他的方向胡乱挥了一剑,把他赶跑了。
我很想回去看一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还是有些打怵,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小白叔叔慢慢地走过来了。他受了很重的伤,脸色惨白,走过的路上都留下了血脚印。我就把他扶到了我刚才休息的山洞里,还没等我问,小白叔叔就告诉我,爹爹没事,他赢了,倒下的人是干娘。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扶他坐好帮他疗了会儿伤,因为我的淤血一散就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他没有拒绝,他平时受伤都躲起来不叫人看的,看来这回是真的支撑不住了。在他躺下休息的时候,我跑回机关城去查看情况,正看到爹爹和姑姑准备离开,爹爹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大氅上还隐隐透着血迹,想来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我追了过去,但爹爹回手一剑在我面前挥了一条裂缝,说我要是敢再往前走,下一剑就砍我的脑袋。
我不敢动了,哭着请求爹爹原谅我,但爹爹连头也没回,还不许我叫他爹爹。他说,我自以为是,分不清任务和私人感情,没资格呆在流沙,从此刻起,我不再是逆流沙的一员,爱去哪里去哪里,他不会再过问了。
我大哭起来,想跨过线去追爹爹。但姑姑掠过身来按住了我,她叹了口气,小声叫我先听爹爹的话,等爹爹气消了再说,又让我先回机关城看一眼干娘到底怎么样了,方便时给她传个信。我小声答应了一句,就回去了。
墨核前厅被他们整个封锁起来了,除了头领,弟子们都不准进,所以我也混不进去。不过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燕太子丹。
什么?燕太子丹是墨家巨子?他不是早在十年前就死在爹爹手下了吗?如果这是真的,那爹爹当年杀死的人是谁?
我转了好久,发现通往墨核的其他道路都被堵死了,大厅一直不许人进。我心里正有些着急,这时忽然看到了舅妈从里面走出来了,他先跟一个我不认识的胡子扎了辫子的白胡子老道说了一会儿话,又去跟项家的白发老伯聊天,这个人我认得,人们叫他范师傅。
舅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回忆了一下,这几天我在机关城里确定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立刻又想起来,在墨核里,他们看到那几个乔装成墨家弟子的秦兵时(我想这其中肯定有大司命,因为我看到了她那天跟我一起回去时使用的脸),曾经愤怒地说他们的目的是诸子百家的各路英雄。也就是说……舅妈也是这诸子百家英雄中的一个?
我忽然想起我十二岁那年舅妈去新郑邀请爹爹参加反秦联盟的事,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妙的猜测:墨家机关城,该不会就属于反秦联盟吧?那我们是不是在给舅妈他们添乱?所以……我们这次做的事情,真的正确吗?
我正思考要怎么在不惊动范师傅的情况下叫舅妈注意到我,之前一直在洞内的诸位墨家头领突然都走了出来,我想看看干娘会不会一起出来,但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出现,那个端木蓉也没出现。不过奇怪的是那些人忽然都向天明行礼,吓了我一跳。不止我看呆了,很多围观的人包括范师傅也看呆了,我就趁机朝舅妈丢了颗石子。他发觉了,一个人走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也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舅妈见是我,脸色很冷,问我流沙还想干什么。我赶紧告诉他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我很后悔,想知道干娘怎么样了、他的伤有没有好些。舅妈盯着我看了半晌,脸色终于稍微和缓了一些,才说,干娘没事,有高人替他疗伤,他现在已经醒了。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了个好消息!干娘没事就好,如果干娘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爹爹就真的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舅妈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哭了,大概是我哭得比较厉害,化了形居然也能看得出来。叫他一问,我又忍不住地掉了眼泪,我告诉他,爹爹气我刺伤了干娘,不要我了。
舅妈叹息一声,说这次我实在是大错特错:像爹爹和干娘那样顶尖的剑客,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我的自作聪明,无异于狠狠抽了爹爹一个耳光,是在向天下英雄昭告,他怕干娘,没有勇气与干娘公平对决。他等了十年、放弃一贯的原则、违背本心才终于争取到的决战机会,却未等真正开始就被我破坏了。而以他的骄傲,还得替我圆场、收拾烂摊子,硬着头皮坐实卑鄙小人的名号。换成是他,也会忍不住想揍我一顿的。他说,为了纵横决战,爹爹当年曾经放弃了韩国官场的大好前途,也和我阿爹发生了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对爹爹而言,纵横决战是一个心结,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我年纪小可能无法理解,但对爹爹而言,我的错误,无论初衷如何,都是他一时半刻无法原谅的。
舅妈这样说,我更加沮丧了。我只是希望爹爹活下来,却没想到反倒毁掉了对爹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我真是太蠢了!
舅妈又认真地告诉我,一对爱人之间的矛盾恩怨,要靠他们自己来解决,任何人不能越俎代庖。盖聂与卫庄之间,插不进第三个人,也不需要第三个人来替他们操不必要的心。
我把舅妈的话记在了心里,又问了我刚才关于反秦联盟的疑惑。舅妈说我的猜测没错,他又问了我几个问题,可我都很茫然。他有些无奈地说,所以我什么都不清楚是不是,爹爹真是不该把我牵扯进来。又说,既然我来了,就让我设法转告爹爹,他不日就要回桑海,届时希望爹爹去见他一面。
我很失落地说,爹爹已经把我赶出流沙了。舅妈对我说爹爹不会一直生气,但肯定会好好给我个教训,免得我不长记性。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还是有些生气,不过他仍然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如果我与他同行,他需要先去向其他人辞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了,因为小白叔叔的伤还没好,我有些不放心他。舅妈就告诉我,墨家巨子燕丹命不久矣,墨家即将发生重大变故。不过撤退是一定的,而且撤退前肯定还会拼尽全力给秦军最后一击,叫我最好抓紧时间带小白叔叔躲远一些,离得太近恐怕会被秧及。
我赶紧回了我们藏身的山洞,把舅妈的话告诉了小白叔叔。他唤来了大白,我们乘着大白一起往远处飞去了。墨家弟子看见大白都恨得咬牙切齿,但还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攻击我们,看来是真的要准备撤退了。忽然我在下面不远处的一棵树梢上看到了少少,就拜托小白叔叔飞低了些,把危险的消息也告诉了少少,少少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轻轻一点树枝离开了。
小白叔叔很意外,问我怎么会和阴阳家的人有交情,我就把我在机关城遇到阴阳家大少司命的事告诉了小白叔叔。
小白叔叔扶额,说,难怪我会突然发神经对干娘捅刀,原来是受了大司命的教唆。他骂我到底是有多蠢,能蠢到被人当刀使,用脚趾想也该清楚,干娘怎么可能杀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