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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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昨天我写完那篇日记后居然踏实地一气睡了六个时辰，没有做噩梦，也没有突然惊醒睡不着，今天中午起床，感觉像是卸掉了一个很重的包袱一样神清气爽。其实，这么说不是很合适，焰姨并不是我的包袱，我想表达的意思是，现在我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再有人提到焰姨的死，我已经不再怕面对这个事实、情绪也不会失控了。

干娘是对的。之前我一直试图通过做任务来发泄，在这半年多接了很多很多亡单，有些以前不会做的亡单也接了，甚至攒下了一个“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心情反倒越来越压抑，果然，是方法不对。

我有些后悔昨天无端对干娘发脾气，换了别人，早和我翻脸了，可他不仅没生我的气，还帮了我，我真不该凶他！我打算今天去街上转转看还能不能遇到他，或者打听一下他住在哪里，和他道个歉，再劝他和我一起去看爹爹。快过年了，如果他能答应和我一起去新郑过年，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下楼向柜台后的老板娘打听认不认得盖聂，老板娘笑道：“这咸阳城里少有不知道盖大人的。姑娘也是仰慕盖大人的风采、才来咸阳赴腊祭夜会的吗？”

嗯？有问题！我立刻警惕起来：干娘该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爹爹的事吧！

我就问她咸阳有很多姑娘仰慕干娘吗，她笑道：“可不是？盖大人一表人才，又有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官职虽不很高，却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常行走市井之间，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下凡神仙。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盖大人年纪不轻了却一直未娶。有传言说，他是恋人早逝，所以立誓终身不婚。试问这样优秀又深情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动心呢？”她也捧了脸一副痴迷的表情，“哎呀，虽然知道盖大人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肖想的人，但当成咸阳街头的一道风景来看也是很美好的呀！”

呸呸呸！什么恋人早逝！他们怎么这么诅咒爹爹？

不过，哼，算他还算识相，他要是敢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搞在一起，我肯定要替爹爹狠狠地打他一顿……不对，我打不过他，那我就杀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然后叫爹爹来把他抓回去！对，我一会儿就叫小谍给爹爹送信！

老板娘还告诉我，干娘平日上街都打扮得很朴素，但明天是腊祭日，咸阳会有很壮观的祭火和夜会，皇帝陛下会露面与民同乐，可以在他身边看到穿礼服的干娘，还能看到美貌的护法国师月神大人，很热闹。

就是说明天在皇家祭台附近肯定堵得到干娘喽？我明天一定要拦下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上次见他时我太小了，也没说上几句话，但我记得他望着爹爹的样子，那种目光让我觉得他是喜欢爹爹的。但如果是喜欢，爹爹都来接他了，为什么还不走？难道对他而言咸阳真的有什么比爹爹还要重要？……好吧，我也不太明白爹爹。或者说，我总是搞不明白爱慕这种感情。

小时候爹爹给我讲他们的过往时，我以为我懂了，但姑姑说，我还没开窍。

半年多前，我刚回流沙后在南郡养病的时候，姑姑问我那个叫桀骏的年轻人是我的什么人，问得我莫名其妙，他能是我什么人啊。不过说来在铁索桥那里，他应该算是救过我。

姑姑表情有些怪异，又不断地追问了我很久，我就把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姑姑的脸色纠结了好久，又问我对他是否有意。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有意无意，姑姑无奈地扶额说：“原来我们麟儿还没开窍，可怜了那小伙子的一片痴情！”

在我的追问下，姑姑说，我们离开的那天晚上，桀骏曾经追上流沙，质问他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爹爹正心情恶劣，一言不发就将他打倒，差点杀死了他，还时隐蝠及时赶到解了围。

桀骏听说他们是我的家人，松了口气，但又有些惆怅地问：“这次你们带她离开，她……还会回来吗？”

爹爹冷笑一声告诉他：“当然不会！小女与百越毫无瓜葛，这数月会随百越人出生入死，完全是因为焰灵姬。你最好好自为之，不要得寸进尺。还有，无双与隐蝠也是我的人。当然，他们出身百越，愿意帮你，我不干涉。但流沙需要的时候，他们要随叫随到！”

桀骏答应了，最后，在他离开的时候，爹爹又对他说：“你并不算弱，然而，要与流沙的墨玉麒麟比肩而立，你还不够资格！况且，已经没有几天好活的人，就不要再耽误别人了！”于是桀骏低落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让她忘了我吧”，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听得有些发愣。我只知道桀骏对我唱过歌，后来才知道那是百越人对心上人表白的方式，但我以为不回答就是拒绝的意思，回头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了。桀骏之后也没再跟我说过什么，所以我真不知道他还喜欢我。回想起来，他确实一直对我都很照顾，在我的整个复仇过程中，也一直组织百越军在背后坚定地支持和配合着我，是个无比可靠的后援。只是焰姨死后我的心里全是复仇，根本没有注意过他为我做了什么，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对不起他。

姑姑说：“那倒是大可不必。感情之事不可勉强，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就像当年很多人撮合我与姬一虎，姬一虎是世人眼中的良配，但我就是不喜欢他。而你在力战虚脱、桀骏背了你一路后都对他毫无感觉，那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动心了。桀骏年轻，初接手西瓯大军，必然军心不稳。他支持你报仇，你斩杀秦将无数，又手刃了屠睢，也是帮他立威、稳定了他的地位。所以，该报的恩你已经报完，不欠他什么了。”

姑姑这么说，我心里能轻松了一些。也是，天下的好人很多，总不能谁对我好，我都以身相许吧！不过，还是希望百越能撑下来，也希望他能活下来！

但就算我没开窍，我也知道干娘和爹爹他们不一样。爹爹现在还没有放弃寻找干娘，所以，我今天给小谍传了信，爹爹收到信会不会到咸阳来呢？说起来我还有点心虚，因为姨妈上回说过，不叫我们来咸阳，要是被她看到，她就会把我们打走。但是……大概……也许……没那么容易碰上姨妈吧？

秦王政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现在已经是寅时了，我刚刚从火灾后的夜会大街上赶回来，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事情要从中午说起。早上我出去寻干娘，寻到肚子饿了就去找东西吃。因为晚上有夜会，中午街上就很热闹了，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看得我都有些眼花。这半年我都没怎么认真吃东西，今天中午可以说是一天把半年的份都补回来了。

咸阳街头现在很流行整只的烤山鸡，与狼伯烤羊的做法差不多，但是会多加一些调料。上次我跟爹爹来的时候，不记得见到过这种粗放的吃法，也可能是太匆忙了没注意到。我就好奇买了一只，油汪汪、黄澄澄的烤山鸡串在两支竹签上，拿在手里超级壮观，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果然好香！我忍不住又咬了一口，不过鸡腹里的热气喷出来，烫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路上的人看着我都笑了，对面干果摊上的大叔还说：“小姑娘长得细胳膊细腿，吃起东西来倒很豪放，像我们关中的姑娘！”

我刚想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吃”，左右看看，好像确实没有年轻姑娘像我这样公然在街上大吃大嚼的，不过也没谁规定不许女孩在街上吃烤山□□？看他们的笑没有什么恶意，我就没说什么，只顾着吃。有些路人看我吃得香，也凑过来买，很快卖山鸡的老婆婆铺子前面就挤了好多人。

这时有个大眼睛小男孩从人群后面钻出来，仰脸看着我，一脸不屑地说：“一看你就是外行，烤山鸡不是这么吃的！”

那小孩长得很有趣，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眼间距还分得很开，我心情正不错，就逗他：“那你教我，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他没答应，反倒瞪着我后退了一步：“我爷爷说了，没有原因就对你好的人，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你想干什么？要把我拐去做苦役吗？”

还挺警惕！于是我鄙视地告诉他：“我才不拐你呢！拐你多不划算，卖给别人家当小孩太大了，去做苦役又太小，砸在手里卖不出去，还要费粮食养你，你这么大的小男孩，最能吃了！不教拉倒，反正一会儿它自己也会凉掉！”

小孩愤怒地冲我挥着拳头：“等它凉掉？那是对烤山鸡的侮辱！”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让我有点肃然，我觉得他可能真的对烤山鸡很有研究，就虚心向他求教。他没再端架子，就告诉我要往哪个角度拧动竹签才能最快速地从头尾处将炙烤时鼓进山鸡腹中的热气排净、又不破坏烤鸡的品相，怎样吃能可以不浪费一点肉、还能让剩下的鸡骨拼成一只完整的鸡……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原来真有人能把一只烤山鸡研究得这么透彻。他还提到鸡屁股不要丢掉而要最先吃，因为那里刚烤出来时又香又酥，比鸡腿还美味。但我实在接受不了吃鸡屁股，就撕给他了。他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要，我告诉他反正我一人吃不完，还想留些肚子吃别的东西，他才说着“是你要给我的，不是我冲你要的哦”，接过去就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他吃得很急，但又特别珍惜，连骨头都咬碎了，半晌舍不得咽，还含糊不清地对我说：“算你有眼光，满咸阳的烤山鸡，就数我奶奶做得最好吃！知道为什么吗？”他不等我问，就骄傲地回答，“因为这可是西域楼兰的秘方！里面有种香料，是谁家也没有的！”

我看着小孩的样子觉得好笑，但又有些不解，听他的意思，卖山鸡的老婆婆是他奶奶，怎么他好像还不太能常吃到烤山鸡的样子？我就叫他再帮我吃一些，他很开心。

老婆婆忙完了摊前排队的客人，见我正给小男孩扯鸡腿吃，赶紧跑过来在小男孩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谁叫你跑出来的！还缠着客人要肉吃，丢不丢人！今天街上人多，看跑丢了！快回家！”一面又跟我道歉，“小孩子不懂事，给姑娘添麻烦了！”一面又硬塞回给我一个半两钱，说鸡肉被小男孩吃了那么多，不能收我一整只鸡的钱，不过我趁她把小男孩轰回家的时候，又把钱丢回匣子里去了。里面钱很多，她应该看不出来

然后我就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跑到干果摊那边去了，大叔笑眯眯地看着我，心照不宣地给我打掩护：“姑娘，你这样吃烤山鸡会腻住，要不要配点盐梅子？”我尝了一只，酸酸的果然很解腻，就叫他给我包了一包，顺口跟他聊天：“那个婆婆的小孙子还挺可爱的！”

大叔冲我眨了下眼，故作神秘地说：“那可不是她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