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舒衡这一面,常念更没有什么精神了,乏力软绵的身子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立时就躺上琼安殿软乎乎的昙花小榻,再叫春笙给她熬煮一碗甜豆粥来,甜津津的粥,再配上那缠绵婉转的话本故事,岂不美哉?
今夜宴席,她也算露过面。
于是常念差夏樟回万寿殿传一声,只道她不胜酒力,先退下了。自己则与春笙转道回了琼安殿。
此时,万寿殿宴席正盛。
歌舞毕,戏台子便搭了起来,江南来的名角儿唱的正是常念写的那出《天伦之乐》。戏如其名,内容大致说的是两位母亲及其儿女的一生,过程虽多曲折多磋磨,十分催泪,当然,结局仍是喜闻乐见的圆满,戏中最为津津乐道便是传达出的惩恶扬善的大义。
两位母亲一善一恶,教育出的子女也截然不同,行恶者,自食恶果,扬善者,得上苍垂怜。
在座好些生育了子女的夫人都感动得涕泪连连,徐皇后也颇为真情实意地拿帕子抹了泪。
只有她身后的嬷嬷知晓,那帕子到底沾了多少蒜汁。
大戏唱完,皇帝心里头大为动容,感慨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看了看坐在右侧的虞妃,本以为是深有同感,不料却是对上一双看似平静而含着审视的双眼。
好似在质问他:你摸着你的良心说,可对得起“爱子”这句话。
皇帝微怔,匆匆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饮尽大口酒。
今日是皇后生辰,按理说皇帝该留宿长春宫的。然宴席结束后,皇帝的人虽与徐皇后回了宫安置,心思却全然停留在虞妃那样复杂的眼神上,翻来覆去到了半夜,还是披了件外衣起身,兜兜转转,又绕到永乐宫门口。
守夜的小太监瞧见皇帝,瞌睡虫立时消失个一干二净,恭恭敬敬开门,又急忙要去通传,被皇帝拦下。
皇帝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自己走了进去。
夜色无边,唯有宫殿的窗扇泛出昏黄的灯光,内外伺候的宫人都歇下了,到了殿内,他不言一语,静静倚在屏风旁,看梳妆台前铜镜倒映出的女人。
那是一双天生的含情眼,盈盈望过来时,缱绻温柔只漾着一人,这深宫充斥着利欲权势,再纯净的人进来待久了,眼底难免会染上几分杂色,好似皇后,好似淑妃,又好似赵才人……许多事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有虞儿那双眼,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一顾倾心,一顾生欲。
这一刻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普通男人。
他着一身单衣,续着不长的胡须,双鬓隐有白发,年过半载岁数,儿女双全,可终究是老了,想要的始终未曾真正得到。
“皇上?”虞妃从镜子里瞧见皇帝,不由得愣了一下,转身问道:“这会子您不是该在长春宫歇下了?”
皇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到虞妃身后,替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淡淡道:“睡不着,朕过来瞧瞧你。”
虞妃只望了他一眼,便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在绣凳坐下,手未抽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皇帝酸痛的肩膀顿感舒朗,一时惬意得眯了眯眼。
今日靶场那一箭,诚如徐皇后那番担忧说辞,风光倒是风光了,可也真真是快要了他半条老命!
偏这时候肩膀上的力道倏的一重,皇帝“哎哟”一声,忙道:“轻点,轻点。”
虞妃冷哼一声,力道慢慢轻了下去:“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孩子较什么劲?”
皇帝笑笑:“朕百步穿杨那时候,宁远侯那臭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虞妃懒的回他这话。
皇帝却也不生气,反而絮絮叨叨说起当年英雄伟迹。
要说为何同样一件事,靶场上皇后句句恳切担忧却还是遭皇帝冷眼忽视,而虞妃使使小性子,甚至不搭理皇帝,仍旧得皇帝欢心呢?
皇帝本就偏爱虞妃不假,更则是虞妃明白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无论何事都是不动声色的温顺贴心。
今日靶场上不光有后辈在,更多大臣家眷,便是真的关心,又哪能当众说那些子“身子出好歹”的晦气话?将帝王颜面置于何处?
相反,就寝这时候,关起门来,无外人在,揉揉肩膀捶捶背,说什么都得皇帝欢喜。
这么多年了,皇后的心机手段不少,唯独不懂这个理。
不光不懂,今日一连受气吃瘪,倒是把自个儿气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