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毕安,欧阳二叔推着毕得闲回书房。薛蟠本负手立于窗前,听声转身,神情复杂。毕得闲偏了偏头。
薛蟠叹道:“你们家毕老爷,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用不上。鲁迅先生另有几句话,我记得不全。大概是,一个活人总想活下去。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活下去。不平着,挣扎着。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摸、陶醉,那简直万劫不复。”
毕得闲挑眉:“你有话跟我说。”
“嗯。”
二人相对坐下。欧阳二叔立于老毕身后。
薛蟠遐思片刻:“早先所有人都觉得你和杜萱不可能在一起,包括我。爱情其实很虚浮。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凑到一处,日常习惯各不相同,多半有一位要被迫改掉自己多年的习惯。那是很痛苦的。常规情况下痛苦之人是女方,偶尔也有弱势男人痛苦。老毕,你二人能有未来,得感谢松江知府贾琏。松江带动金陵、扬州发展经济,导致你和杜萱都不由自主被新式生活方式吸引,摒弃了你们原本完全不同的旧生活方式。你俩从一个听琴一个听戏变成同去看话剧。是吧。”
毕得闲击掌:“是。我竟从没想过。”
“因为话剧节奏快,你们俩终究是年轻人。我们天上人间每逢年节表演场,也是专门给年轻人预备的。眼下的时~~代~~年轻人在娱乐上话语权终究太少。”
毕得闲抱起胳膊:“时代。”
“对未来好不好奇?”薛蟠微微一笑,“我去过三百年后、看过彼时的历史书。”
毕得闲若非腿脚不便,早站起来了。半晌惊问:“如何?”
薛蟠摊手:“本朝历史,真不能光天化日告诉你。不留神说漏嘴就没关系。”老毕点点头。薛蟠想了半日,“因为皇帝早都没了,紫禁城也成了博物馆,大家挺放松的。同学群里,每逢周末都是‘朕还在床上躺着’、‘朕要宰了吉祥物’。‘主子’这个词的意思已经变成了家养宠物,尤其是猫儿。”
毕得闲呆了呆:“吉祥物不是吉利物件的意思?”
“你故意挑的非重点吧。”薛蟠扯扯嘴角,“已婚女同学以‘吉祥物’指代在家里帮不上任何忙的丈夫。”
毕得闲朝书架张望几眼:“前月我从松江职校图书馆借了两本评话故事,里头说的便是个无君之国。”
薛蟠也望过去,见那是两本后世的言情小说,笑道:“未来便是那个样子。”
“细说说。”
薛蟠开始科普后世。先说了会子日常生活,从“周末逛博物馆”自然而然过渡到皇陵。仔细解释巨型起重机、x射线扫描仪、机器人、无人机之类的。乃长叹道:“任何机关埋伏都当不得这一套组合拳。只要想挖,就没有挖不了的。你猜,尸身陈列在博物馆里,每天都被无数人观看议论,是何种感觉?”
毕得闲打了个冷颤:“我死后必要烧做灰!”
“我也是这么决定的。”薛蟠托起下巴,“所以说,工部再怎么折腾皇陵,也避免不了那地方变成旅游景点。”
毕得闲久久无言。欧阳二叔跟薛蟠悄悄对了几个眼神。
“还有件事要跟你打个招呼。”薛蟠正色道,“我家有义忠亲王余党。起先并不知情,后来察觉了、也没在乎。这趟从京城回来,我问他们可有打算。他们说没有,暂不回乡、暂不显露身份。这个‘暂’字肯定有文章。换做我是他们,平反后肯定第一时间祭拜祖宗去。”
毕得闲款款吃了口茶:“你已经猜出来了。”
薛蟠皱着眉头吐了口气。“大略有念头,不想管。”
皇帝替义忠亲王平反时,薛蟠人还在京城。等回来小朱、朱婶和姚大夫早都商议完了,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小朱细问了康王余党动向。等戴权、熊大人收拾好城郊庄子、全身心教导九皇子,皇陵守备自然松懈。薛蟠推测,他们预备挖出康王尸首,折腾着泄愤。而且,依着小朱的性子,多半还打算闹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人知道。故此才依然隐瞒身份,免得应天府尹不得不率领官兵来薛家抓人。
毕得闲幽幽的说:“挫骨扬灰总胜过文物展示。”
薛蟠苦笑:“怎么猜到的。”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我是他们,亦会如此。”毕得闲瞄一眼对面之人,诧然,“和尚。和尚?”
“啊?”
“好端端的你竟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