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的正义
天黑透了。
一轮明月静静升起,长巷寂静,一半浸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靛青色阴影中。远处厮杀声依旧嘈杂,长巷却有着深沉的气度,在渐近的喧响中保持沉默。这一片是坊里的官屋,三十年前由城主亲自下令建造,百来个房院栉比鳞次,一水儿的青瓦高墙,隔绝了外人窥视。当年这些屋子一夜之间就住满了人,还曾引得城里众说纷纭,猜测他们是叛兵,是逃犯,是被赦了罪的亡命之徒。战乱里无家可归的人们开始向这里聚拢,房子越盖越多,铺连成片,渐渐成了江城最大的民坊。眨眼间时光匆匆而过,少年已鹤发,当年那些传奇和故事也已经散落在云烟,只有这些一栋又一栋的老房子,巍然不动,在月色中肃立。
“锵——锵——锵——”
黢黑的枪锋拖在石板路上,带起一阵刺耳的声响。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巷子口略一停,走到了巷子中间。月光和阴影分割着他苍老深沉的眼睛,他站住了,先抬头望了望天。
星斗灿烂,天边一线血红。
清冷的寒意夹杂着焦糊的血腥味进入他的鼻腔。令人怀念的,战场的气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凉透,心头血却烫了起来,长枪一振,砸在石板路上,如同抛石入水,啸音袅袅传了出去:“八纮乱,金刀出!老骨头们,时候到了,都起来抻一抻!”
他拖着腿脚,拿长枪一家一家捅人家院门。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有人拉开院门,大吼:“七哥,你犯了疯病啦?!”
瘦老头并不答言,只是挨家挨户砸着门。人群一家一户地聚集,他从巷头一直走到巷子尾,回转身,便见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分开人群走过来:“老七,甭瞎叫!想打,自己到前头去打,没人拦着你!”
瘦老头咧嘴一笑,开口:“舒哥,你要还能支棱起来,咱们就再凑个血屠戮阵。”
这几个字像记鞭打,白发老者猛一凛,登时脸色就变了,敲着拐厉声道:“你糊涂了!国之重器,动之天下流血漂杵!人君不呼召,哪个敢用得?”
瘦老头稳稳道:“舒哥,你看我带来了啥。”
老人们抬着一口乌黑的大棺材,缓缓走了过来。那一刻灯火黯淡,满巷昏黑,棺材却像条刚出水的黑鳞大鱼,闪耀着粼粼银光。那是月色和星光的映照,却又比它们更明亮,亮得人人眼中熔金淬火,胸膛震颤。棺材慢慢地行,巷子里的人们就一寸一寸地矮,待行到面前来,白发老者只一眼,便如巨雷轰在头顶,抖着嘴唇说:“这个……这个……”
棺材里,铺着一面旗,和一把刀。
刀是逆十字短匕首。旗是青底龙骨旗。
旗上泼溅过旧人的血,浓得发紫,紫得发黑,黑得深邃,黑得侵吞了一切光线,此刻却映照着盈盈光华,蓝汪汪地令人心悸。刀也是故人的刀,曾经饮血封印,立誓再不出鞘,如今重放光芒,露出了一线寒锐。刀跟旗之下,是一层细碎的银蓝色光点,如粉如沙,铺了满棺。
“我听闻当年父皇御驾西伐,曾亲自给透骨刀誓师,以灵力灌注,为各位开刃。今日重新呼召,亦有此礼。”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便见一位少年拢着袖子站在大家身后。月色在他肩头披泻,那华丽的衣袖金线织就,血痕宛然。
白发老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容钰微一俯身行了礼,肃然道:“舒先生,大难不靖,武士何以袖手?一应后果皆由我承担,请透骨刀出山。”
小巷里一片寂静。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到了白发老者身上。
老者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把逆十字刀。
那一年。那一年他把风发意气都斩断,大醉一场,要拿自己的心头血洗剑。是老七拦了下来,两人月下厮杀,他握了这把刀最后一回。
刀被老七抢走了。两人因此翻脸,后来统领来说合,就把这把刀收走了……他说透骨刀永存,这把刀就是念想。他在刀在,不给老七。
三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白发老者一闭眼,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小巷里顿时抽泣声响成一片。瘦老头扶着棺材,走到棺脚站住了,哑声说:“舒哥,该啥架势,还记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