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钟元班的戏结束得格外早,仿佛在那里没坐多久,台上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戏楼里的人散得很快,只是一会的功夫,台上的戏子,座下的看客都走得一干二净。扶欢将脸上的面具抬起来,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是面具戴得太久了。
“厂臣现在是要送我回去吗?”她的语气还带着不舍。
原来还热闹的戏楼,现在安静得就像在禁庭里。
慕卿过来,将扶欢的面具重新扣回去。他的衣袖里有沉幽的檀香味,似沉水香,缭绕在扶欢的鼻尖心上,她疑惑:“厂臣?”
慕卿扣在扶欢面具上的手没有放下来,他的头微微低下,那么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再轻也像是耳鬓厮磨的低语。
“上京的习俗,今日还会夜放孔明灯,殿下可愿去瞧瞧。”
扶欢有些恍惚,好像自他们相识以来,从未有如此亲近的一刻。她的手藏在袖中,慢慢地收紧,倘若没有面具的遮挡,慕卿怕也是不会做这般举动的。扶欢当做没有发现他们此刻有任何不妥,挂上了笑,雀跃道:“厂臣美意,怎敢不从。”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扶欢撩起一侧的车帘,外面的道上已经清过了,往来没有多余的行人,实在不知慕卿是如何手段,上元节拥挤熙攘的街道,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变得肃静无人。
扶欢摘下了面具了,马车内只有他们两人,她也不愿再戴着面具。
“慕卿。”只有他们两人,再叫厂臣就显得生分,扶欢便叫了他的名字,“宫外无人认识我,我不想一直戴着面具。”
大约人的劣根性中,得寸进尺占了很大一部分。慕卿能纵着她在宫外玩闹,甚至还应允她带她去放孔明灯,放纵她到这般田地,扶欢却还想更进一步。
马车内车厢宽敞,慕卿格外谨守规矩,坐在扶欢下首,隔着恰当的君与臣的距离。他的话语也和缓柔顺,如平常一般,听不出什么不同来:“上元夜人多眼杂,为防万一殿下被恰巧熟识的人见到,只能委屈殿下。”
扶欢平日里见到的最多的就是皇城中人,外头的人甚少能见到,相熟的外臣之女更是寥寥,说来倒是有些可悲,一生之中,所见的永远都是眼前的四方天空。所以不知为何,慕卿会认为她会被人认出来。
她拨着昆仑奴的面具背后的系带,忽然抬头道:“便只我一人戴着面具不算公平,厂臣是前朝大人的眼中钉,在外行走也要保护自己。”扶欢找出了另外一幅昆仑奴面具,递给慕卿。
慕卿的手勾着那面具的系带,黑色的系带嵌在他手中,像白玉中落了一滴浓墨。
“外头那些人,还伤不到臣。”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见是真不把扶欢口中的前朝大臣放在心上。只是说完后,将那副面具扣在脸上,只露出那双像是描画出来的丹凤眼,眼尾狭长,看着扶欢时,弧度却温柔。
“殿下担忧臣,臣着实感激。”
昆仑奴的面具其实并不好看,仔细瞧过去还显得狰狞,将慕卿脸上的好颜色都遮盖全无。
“我原以为你会生气。”扶欢说。
慕卿思量:“殿下说的是眼中钉那句?本就是实话,臣为何不高兴。”
“大宣奸宦,迷惑圣上,党同伐异,权倾朝野,这些词都是评价臣最贴切不过的形容。”
扶欢看不见慕卿的表情,但感觉他是笑着同她说话的。
“臣作恶多端,一贯如此,殿下觉得呢?”
下首的位置较上首要低一些,慕卿含笑望着扶欢。
他们之间从未谈论过前朝诸事,现今乍然提起,仿佛连空气都含有一丝紧绷。
扶欢看着他:“我不知晓慕卿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那样,前朝诸事我不懂,在我懂之前,于我来说,慕卿却是很好的。”
有轻微的笑声漾在马车里,慕卿敛首行礼:“臣从来都尽心服侍殿下,往后也如此。”
“臣待殿下,会一直很好。”
马车平缓地停下,前头驾车的番子恭谨对着车内道:“督主,到了。”
车帘被一只手撩起,肤白似冷玉。番子一见那只手,便极有眼色地退下。虽然这位督主是太监,但皮肉作养得细腻,怕是连皇帝也不及。
慕卿亲手扶着扶欢下车,在此之前,他亲眼看着扶欢戴上那具与他脸上一般无二的面具。这样看来,带着同样古怪的面具,也像是一对璧人。
夜放孔明灯在上京的长明河,这里的游人没有被慕卿驱赶,已经有许多盏孔明灯被被人放上,黑漆的天幕嵌上一盏一点的亮光,比星子还亮。扶欢扶着头上的帽子,小跑到河边,冬季的长明河水流寂静,不同于春夏,有滔滔流水。
河堤下,长明河上也放了多盏莲灯,河上莲灯,天际孔明,两两相映,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