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敲门声准时响起。屋内的人应了一声,屋外的人便退下了。
夏侯简烛起身收拾。她换上白色内袍,穿上绛红色的开襟衣裳,开叉的下摆落在脚背上。当举手束发时,宽大的衣袖滑下手臂,露出戴着玉镯的左臂。她将头发简束起,穿上藤草拖鞋,步出卧室,走上回廊。
许多人已在侧室等候。他们中有全城最好的祝祈师父、礼仪师父、歌谣师傅和巫医师父,还有诸多云屋里的掌灯者。他们为她打理妆容,预备服饰,提醒百事宜忌,复习仪式所需歌谣和舞蹈,通报城外情形,检验身体状况,奉上洁净之水。
为了大傩仪式,夏侯简烛已经禁食七日七夜了。她曾经经历过三次,近来她日益感到不如从前,这次竟然体沉乏力,行动迟怠了。
五点整,准备妥当。夏侯简烛看向镜中之人:头戴鹿角,发缠金丝,脸涂油彩,身披黑袍。在众人的簇拥中,她缓步出了云屋,前往金室。云屋在镜湖中央,而金室在镜湖边缘,须乘船前往。
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冬日,镜湖也从不结冰。侍者托起她那长长的黑袍,掌灯者分列两行,她踏上小木船,不一会儿就到了金室。金室位于云屋西南方向,它用拇指粗细的金丝竹搭建而成,呈现金箔般的色彩。夏侯简烛乘船靠近时,金室就像一个玲珑的金盒子,湖面倒影宛如龙宫中的珍宝箱。走进室内,许多珍珠一样的光团漂浮在空中,接引处,周氏和万事万物屋的部长已在等候。他们捧着四件巫器:鱼凫镯、营魄剑、杜鹃弓箭和黄金四目面具。
由她领头,众人跟随,形成一支祭拜先王的队伍。金室弥漫着线香燃烧的浓厚气味,陈列着自初代大君至今的君主灵位,每个灵位前是一个小木樽和一个小香盘,供他们驻足、燃香、敬拜。
做一位大君也就是如此了。夏侯简烛心想。当你获得了足够的荣誉以后,你总得付出足够的牺牲。当你付出了足够的牺牲以后,便沉睡在一个小匣子里,让后世并不明白你的人祭拜。
之后他们前往木室。这次要沿着镜湖形成的光滑瀑布向下——通过瀑布后方的玻璃阶梯——抵达众多寺庙环绕的落云阶,再走下五百级长阶梯,将出现一座由八株巨型楠木支撑的庙宇。脚下的路变成了银杏砖,夏侯简烛除下鞋子,光脚前行,众人则绕行两侧,到前方等候。
大地积雪,银杏之路却无丝毫冰雪。她步入木室,立刻感到一股别处没有的生机:房梁和圆柱上缠绕着藤条,墙壁角落里探出草丛,地板的缝隙里开着各种小花。巫神雕像静立在这片生机盎然之地,闭目颔首,神情沉寂,双手隐于长袍中。
夏侯简烛将线香放在香盘里,盘腿坐下,默念祝祈之词。一炷香时分后,她起身走出木室。此时朝日已将东边天际映出暗金色,长阶下肃立着十二列队伍,他们是戴着银光闪闪面具的振子们,代表大傩仪式上驱逐恶鬼的十二只神兽。在队列旁边,万事屋的巫师集于右首,各行业巫师集于左首,十个野舍站在振子后方。掌灯者呈两条细细的行列蜿蜒而去,辟出道路;他们身后是无数城中居民和外乡访客。
大巫师们上前献上巫器,夏侯简烛拿起黄金四目面具戴在脑后,然后拿起西边周氏奉上的营魄剑:祭祀将由西开始。他们退下了,歌谣师父开始唱诵:
“冬季之月,
星回岁终。
阴阳以交,
腊祭百神。”
随着唱诵声,朝日升起了。第一声铿锵悠长的鼓点让人汗毛倒立,夏侯简烛高举营魄剑,合着歌谣的调子,高声唱道:“腊祭百神!”
“腊祭百神!”众人皆合唱。
她光脚走下阶梯,振子们让开一条道路,尾随她踏上银杏之路。跃出天际的太阳金光万丈,鼓点直透苍穹,她昂首阔步走入城镇,振子们跳起驱鬼祭神之舞,犹如一条波浪翻滚的银河。她每走到一处,就让那处的灯火如烟花般绽放,让树木拔地而起,让房屋盛开鲜花,让精灵在空中奔驰。居民们欢呼不止,逐渐形成和谐的声浪。
“冬屋大君!
夏侯大君!
跳蚤大君!”
道路引领至西边的圆丘。她登上丘顶,众人皆留在下方。她此时再也感受不到腹中饥馑和身体乏力了,巫力如同涌泉,从四肢百骸中漫溢而出。营魄剑寒光凛冽的剑身映出她的脸庞。
那张脸庞已不再年轻,纵使涂满油彩,仍掩不住苍老。
这是自己最后的一支舞了。她心想。
她向歌谣师父点点头,后者开始唱一支沉静悠缓的曲子。这是她熟悉的曲子,当年她还少不更事,刚刚迈入职业巫师的门槛,师父就为她唱诵了这只曲子,并说这是属于她的秘祝。
她随歌起舞,丘上风起云涌,光影变化万千,丘下银波翻涌,数万人齐声唱起: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她无休无止的跳着。今天,从西方到东方,从南方到北方,从日升到日落,都是属于这支舞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