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八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