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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三日。
形容交瘁的女人靠在依仗手杖才能固定身形的男人肩头,一会儿看海、一会儿看表。
明月湾风平浪静,浪花轻柔地推着细沙,二十天没有游客光临,此地的海洋生态系统恢复许多,卧沙的生物斜吐着绵密泡沫,水母肆意涌。动柔软的躯。体。
被烈日烤到滚烫的沙滩上站着个少年,他撑把黑伞,神情晦涩的凝视着大海。
开机的手机上还在刷新着未接电话,昵称开头带着a,以保证能排在通讯录最前方——a窈窈。
唯物主义者闻家人于二十天前闻越蕴海中意外失踪后开始虔诚的笃信神佛。
神明没有给临时抱佛脚的信徒庇佑,落日楼头,搜救船与直升机再度返航停泊,搜救队队长抱着飞行头盔,抹了把大汗淋漓的脸,沉痛讲,“我很抱歉,但大家真的都已经尽力了。”
始终镇定掌控全局的闻达在这个瞬间咳嗽不止,双手撑着手杖又被卢欣怡和搜救队长搀住才面前站稳身姿,唇角溢出抹鲜红的血色。
闻达吞下那口哽在喉头的血,沉闷回,“辛苦了。”
闻落行回身,伞下阴影中,无人能看清他的脸,救援队长冲他走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涩然宽慰道,“人生总要继续,不管你要不要接受。”
那是闻家最最兵荒马乱的年份,卢欣怡悔恨于自己为什么救人前没能确认女儿安全上岸;闻落行自责自己当天没有陪着妹妹来度假,导致意外的发生。
彻骨的绝望蚕食着脆弱的精神,没有互相指责甩锅,只有漫长无止境的自责。
闻落行常在窗口看到昂头望向妹妹窗口的陆离铮,陆离铮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闻越蕴卧室窗哪儿,没能察觉到他的视线。
但闻落行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和窈窈。
明月湾永远在那里,它被闻家高价收购,此后不会再对外开放,可是那个喜欢穿公主裙,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要去哪里找呢?
痛失爱女的夫妻、失去妹妹和无法对青梅开嗓只能远离的哥哥、失去玩伴和心上人的陆离铮与舒悦窈、以及“葬身大海”的闻越蕴自己。
很难说谁的难过更多一点儿,所有人都在命运的漩涡里痛苦挣扎,呛水扑腾求生,但卢欣怡绝不放弃。
闻落行辗转反侧出来倒水,常常能看到佛堂灯火通明,母亲长跪于蒲团之上,烛火被风带着摇曳,昏暗的长廊里也经常撞到窗口抽烟的父亲,臂弯中挽着件披风外搭。
有时出来的晚,外搭会已经披在母亲肩头。
烟雾弥漫里,父亲的身姿变得不再顶天立地。
卢欣怡和闻达这段并非因不相爱而破碎的诡异的婚姻,在女儿出事的第二个月重归于好。
车祸时违背人类本性死命护住对方的闻达,依然会在恋人陷入绝境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做她的依仗支柱。
深思熟虑多日后,闻家决定对外公布闻越蕴失踪的消息,开出重金酬谢提供有效线索者。
这算是给闻越蕴好友们及自己的一个念想,万一呢?
闻落行终于有勇气和舒悦窈解释自己那天的不告而别,虽然代价是窈窈看起来比从前更为痛苦了些。
生死不明,充满希望又充满绝望的词汇。
闻家在帝都举足轻重,舒家和陆家同样尽了全力,铺天盖地的消息被一一确认为是假,搜救队甚至重新启动过一次,和上次一样一无所获。
海边的冬季原来这样冷,近海结了厚重的冰层,凛冽寒风如刀刮的面部生疼。
闻落行踽踽踏冰而行,扬手将母亲和舒悦窈共同叠好的千纸鹤放飞。
疾风卷着内芯写满了祈愿的千纸鹤飞向远方——神明这次有听见世人的祈愿。
每个梦中都出现的声响透过话筒传来的须臾,卢欣怡泪如雨下,手足无措地喊着人,忘了自己接得是座机,电话线那头连接主机,跟着坠地后断线。
赶忙冲过去又接起拨回。
“妈妈。”闻越蕴的嗓音如旧,稚气明亮,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妈妈我在沐城呢,地址是。”
她旁边似是有什么人,紧接着一个温婉的女声替闻越蕴报出了地址,“沐城市老城区前盐巷28号,您可以记下我的手机号码……我们夫妻俩是开船远洋捕鱼的,意外捞到了您女儿,因为返航需要时间才耽误了一阵子,她之前因为溺水有点儿失忆,直到近期才想起来,非常抱歉,没能第一时间联系到您,让您担心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来接她一下?”
彼年对于所有认识闻越蕴的人来说,最好的祝福词都莫过于“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