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护,一定长命百岁,求父皇听太医的话,好生诊治……”
李世民笑着摇头:“药医不死病,父皇已到寿限,药石难医了……”
顿了顿,李世民又道:“该嘱咐你的事,朕已跟你说过,不多说了,今日君臣相聚,作乐之时,来,你二人扶朕上去。”
李治和李素闻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阶石。
广场上,皇子公主们和群臣纷纷跪拜,带着哭腔山呼天子。
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朝众臣徐徐含笑点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哭泣的脸,耳边回荡的,是众人嚎啕的哭声。
李世民越过众臣,慢慢走到凌烟阁楼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声道:“来人,打开凌烟阁。”
宦官急忙将凌烟阁的殿门打开,阁楼正殿内高高挂着诸多功臣画像,高祖李渊的画像摆在正中,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
君臣无声地盯着阁楼内的画像,李世民目光仿佛停滞,从高祖到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他自己的画像上。
画像上的李世民骑着战马,身披铠甲,手中一柄利剑斜指向天,真正是雄姿英发,意气飞扬。
李世民盯着画像中的自己,目光充满了慨叹,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良久,李世民笑了,指着画像对身旁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当年的模样,那时的朕啊,正领着你秦伯伯,程叔叔他们征伐暴隋呢……”
李治含泪笑着点头。
李世民叹道:“‘当年’这两个字,似乎已是隔世了,好遥远啊……这些画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摇摇头,李世民蹒跚转身,道:“今日聚宴,应该高兴,哈哈,来,扶朕就座。”
李治和李素搀扶着他,走到矮脚桌后盘腿坐下,李世民双手撑在桌案上,急促地喘息,刚刚走过的那一段路,仿佛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众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喘息,看着他举起颤巍巍的手,下令传宴。
宫人们飞快将早准备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来,常涂含着泪为李世民斟了半盏酒,李世民端盏一闻,随即笑着对旁边的李素道:“此为子正所创的烈酒,饮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世间宝刀当配英雄,美酒亦当配英雄,来,你与太子分坐朕之左右,与朕同饮。”
李素还没答话,旁边的宦官已将两张矮桌蒲席分别放在李世民的左右两侧,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默坐下。
下面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闪动,今日凌烟阁前,李素竟能坐在李世民身侧,看似是李世民的随口一提,但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李世民刻意为之。毕竟李素如今虽然年轻,但可以想象未来李治的朝堂里,李素的权势地位必然与贞观朝截然不同。
贞观朝堂上,有资格坐在李世民身旁的人是谁?
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仅此二人。
那么李素呢?贞观之后,他在新朝将是何等的地位,其实从今日的座位上,众人已能看出分晓了。
爵封县公,经验条即将涨满。尚书省右丞,离尚书省仆射只差一步了,而这个人,今年才二十六岁!
底下的人纷纷揣度上意,李世民则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撑在蒲席上,李素离得近,看到他的双臂微微发颤,此刻的李世民其实根本坐不稳了,完全靠着双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李素黯然一叹,低声吩咐身后的宦官拿两张熊皮卷起来,放在李世民的身后,让他的后背靠在熊皮上。
李世民有所觉,扭头看了身后一眼,又朝李素笑了笑。
颤巍巍地伸手,颤巍巍地端杯,李世民费力地直起腰,举盏面朝众臣。
“大唐三十年社稷,诸卿有治世之劳,戎马之功,与朕亦有同甘共苦之义,朕敬诸卿一盏,大唐……万胜!”,!
还是春天,风儿却反常地刚劲,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候在广场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静静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括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聚集在广场上,情景犹如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是今日与当年那种喜悦得意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聚集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个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照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纷跪拜相迎,御辇停下许久,里面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慢慢走众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似乎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随着不停的轻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严,可是终究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看着李世民费力迈步,仍倔强地不许任何人搀扶的样子,众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泪来。
英雄迟暮,豪杰凋零,弥留的这一刻,他仍像个不屈的战士,死撑着一口气对抗岁月和轮回,落日下的孤独背影,何等的悲壮。
李世民倔强地缓行,一步一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
走到凌烟阁前的玉石阶前,李世民费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级阶石,可是试了好几次,终究跨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