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阖眼,长叹道:“雉奴,先不论朋友交情,只论君臣,从君臣上来说,你今日为一个朋友求情,而将社稷安危放在其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这样的错误,你只许犯这一次,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你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该站在家国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吗?”
李治凛然应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个人才,而且非常聪明,从他将这股势力完全无保留地送给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实懂得趋吉避凶之道,这样的人才,无论身处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无虞。……罢了,这几年朕与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决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过他这一遭,他为朕的大唐立过那么多功劳,便容许他犯这一次错吧……”
李世民说着,眼睛忽然睁开,无比锐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缓缓道:“不过雉奴你要记住,这样的错误,只能容许他犯这一次,仅有的一次!而这一次的名额,他已用完,若将来他又瞒着你培植出什么势力,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不管他有没有威胁到皇权,你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因为第二次若犯了同样的错,这样的人已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重用了,用之必有祸端,除之方可永绝后患,雉奴,记住朕的话,仅此一次!”
“社稷与朋友,有时候你只能选择其一,你若不想做个亡国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该痛下杀手时还是要杀,‘孤家寡人’四个字,并非没有道理的,年后,雉奴必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那时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么了,你自己懂得如何当一个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连连点头,神情严肃地应是。
李世民轻叹了口气,道:“李素不过只是一个人,并不足虑,朕现在最担心的,是雉奴将来即位以后,要面对的满殿朝臣,还有……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头,道:“儿臣知道父皇这些年刻意打压关陇门阀,可是山东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东士族制衡关陇门阀么?为何连他们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东士族,用以制衡关陇门阀,是朕不得不为之的一时之计,无论门阀还是士族,他们都是吃人的,将来门阀若衰落,士族得势而起,那些士族们岂不是第二个关陇门阀?这些门阀和士族在地方上势力庞大。百姓只知门阀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势力庞大的家族,作为皇帝,你能放心么?唯有将他们一一打压削弱下去,门阀也好,士族也好,必须让他们老实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这座江山是咱们姓李的说了算,如此,咱们的皇权才算是稳固。”
李治为难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力量和影响呢?”
李世民缓缓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科举。雉奴,你将来一定要大兴科举,朝廷取士当从寒门贫户中选取,如此才可彻底避开门阀士族对朝堂的影响,寒门士子入朝参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们的利益,而非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国可兴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叹了口气,道:“这些举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办法,但朕已无力去实施,接下来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门阀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渐重用一些没有门阀士族背景的寒门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着门阀烙印的老臣,同时还要防备那些寒门士子入朝之后形成朋党,否则又是一股心腹大患,总之,帝王心术无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里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会有危机,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过后,门阀和士族或许会消失于朝堂之中。”
“是,儿臣记住了。”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朕留给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长孙无忌,还有褚遂良,孔颖达等人,他们身上也带着很深的门阀烙印,可用,却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担心将来老臣们会欺你年幼,轻慢于你,更严重的话,或许会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该下手时还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么亲情旧谊,当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权在握,皇权最重要,余者皆可抛。”
李治惊讶地抬头,呆愣地看着李世民,显然这番冰冷无情的话令他很不适应。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残酷,对么?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被称为孤家寡人,未来朝堂上的布局,朕已大概为你铺垫好了,既有经验丰富的老臣,也有出类拔萃的年轻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错,朕却仍旧不治他的罪,这就是原因了,未来朝堂的布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而你,要用好这颗棋子,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也好,制衡老臣们的权势也好,李素在这盘棋局里很重要,幸好李素殊无野心,朕才敢如此布局,不过,对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备,你不能毫无保留,记住朕的话,皇帝若对某个臣子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么,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李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李世民今日说了许多话,已经疲惫得不行了,说着说着,李世民渐渐打起了瞌睡,一会儿之后,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治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脸,如今布满了病态和憔悴,李治的眼泪缓缓流下,抿着唇不敢发出哭泣声,站起身朝李世民长长一揖,轻悄无声地退出殿外。
…………
东宫。
微风入室,烛火摇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内,点灯批阅奏疏,毛笔悬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着什么。
武氏跪坐在一侧,静静地为他磨墨,李治久久没有动静,武氏好奇地抬头望去,见李治呆怔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武氏不由轻唤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唤回神,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武氏秀眉轻蹙,担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长叹道:“今日进宫,父皇对我说了很多话……”
见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对奴婢坦言,或许,奴婢可为殿下分忧。”
李治迟疑一阵,道:“父皇说的话……令我一时无法消解,对朝堂和世道愈发困惑了。”
武氏樱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李治叹道:“武姑娘,你说……这世上难道果真没有完完全全的情谊么?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里全变成了阴谋诡计?”
武氏垂头思索,然后抬头看着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说话难听,朝堂本就是充斥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奴婢以为,陛下说的没错。”,!
他呢,还请父皇给儿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担保李素以后不会又瞒着你弄出另一股势力么?天子眼皮底下有这么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势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治神情严肃地道:“儿臣可以担保李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为何?你凭什么担保?凭你和他的交情吗?”
“凭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当初肯重用他,并破例将年纪轻轻的他晋为县公,不也是看重他没有野心吗?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无论任何帝王都会乐于重用的,事实上,李素也从未让父皇失望过,儿臣相信,未来的李素,也不会让儿臣失望,既然是国士大宾,儿臣当以国士待之。”
李世民阖眼,长叹道:“雉奴,先不论朋友交情,只论君臣,从君臣上来说,你今日为一个朋友求情,而将社稷安危放在其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这样的错误,你只许犯这一次,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你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该站在家国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