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对李素来说是一个险地,长安城治安不错,差不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不过朱雀大街是个例外,当然,李素这个人也是例外,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李素走在这条街上时,经常莫名其妙被人打劫,而且打劫他的强梁好汉每次都是同一个人,不仅如此,这位强梁好汉不抢别人,专门抢他,就好像李素生来的使命就是准备好各色重礼,等着被这位好汉抢走似的,很憋屈的心情。所以走在这条街上时,李素难免有些战战兢兢鬼鬼祟祟之感。
今日既不幸也大幸,大幸的是,李素今日进宫面君,并未带礼品,不幸的是,就算身无长物,可还是碰到了这位强梁好汉,实在不知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
“哇哈哈哈哈哈,小后生站住!老夫出来活动一下手脚都能遇见你,咱爷俩真是缘分呐!”
一阵魔性的大笑声从李素身后传来,提神醒脑,招灾破财。,!
,开渠,修堤,减赋,推行改良新稻种,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战争已结束,百姓和将士们都该喘口气了。”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脸,许久,缓缓地道:“子正斯言,实为谋国治世之论,不知不觉,子正也渐渐像个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并没有正面回应李素的话,李世民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夺权,王宫前斩泉盖苏文,其所为应与子正脱不了关系吧?”
李素笑了:“有关系,但关系并不大,臣确实给了他一些建议,甚至还临时给他五百颗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并未全按臣说的去做,当然,最后的结果成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场,你认为高藏当权比泉盖苏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实实道:“臣不敢保证,但臣以为,高句丽谁当权并不重要,无论是泉盖苏文或是高藏,他们内心里对大唐都存着敌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让高句丽国中生乱,乱成一锅粥,兵变夺权什么的,谁输谁赢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让他们自乱后腾不出空来与大唐作对,只能强行压下敌意,老老实实对大唐俯首称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敌意,他们迟早会再次撕去恭顺的外衣,那时大唐该如何应对?”
李素也笑了:“那已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大唐大抵也喘过气来了,陛下再领军去教训他们一顿,或者干脆灭了他们的国。”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此事做得好!其实你们攻破高句丽都城的消息传回长安,世人皆赞尔等之功,可是依朕看来,你助高藏夺权,制造敌国之乱,此功的分量比破敌都城要重得多,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策,出一计而安天下十年,甚善!”
笑声一顿,李世民忽然浮上伤怀之色,喃喃道:“十年……朕哪里还有十年可等?”
李素一震,抬头望着他,却见李世民神情黯然,那张脸像一堵千年的古墙一般苍老斑驳。
“陛下……”李素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任何安慰此时都显得空洞无力,李素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这位帝王重新振奋,此时的李世民在他眼里,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枯灯。
李世民却洒脱一笑,道:“罢了,留给下一代帝王吧,朕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打下这大好江山伟业,足够了,若世间真有英灵飘荡,朕可以拍着胸脯告诉那些逝去的人,朕这个皇帝尽管犯过许多错,做过许多混淆善恶的事,但朕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李氏社稷,这就够了。”
李素躬身道:“陛下不逊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帝王,这是臣的心里话。”
李世民笑道:“得子正之赞,殊为难得,此时此景,朕当与子正浮一大白,可惜朕的身子已饮不得酒了……”
李素心里有些难过,沉默片刻,道:“陛下好好养歇身子,保重龙体,臣定能等到与陛下开怀同饮之日,这一日想必不会太远。”
李世民哈哈笑道:“子正也会说讨巧的奉承话了,朕假装相信你的话便是。”
李素强笑道:“陛下不必假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李世民黯然道:“这一次,朕恐怕真的大限不远矣,唉,皇图霸业,江山社稷……”
李世民语声渐小,刚才君臣的一番对话已耗尽了李世民的精力,李世民说着说着,眼皮开始耷拉,脑袋一点一啄的打起了瞌睡。
李素等待良久,见李世民耷拉着脑袋不出声,李素不由小心地上前一步,轻唤道:“陛下,陛下……”
回答他的,是李世民沉重的呼噜声。
殿后的屏风内,常涂的身影如鬼魅般冒出来,阴恻恻地道:“陛下已睡着,李县公可退出殿外。”
李素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急忙朝李世民行礼后缓缓退出殿外。
跨出殿门,李素心头一动,转过身深深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仍盘坐在殿内,脑袋耷拉着,常涂正悄悄给他披上一张皮氅,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拖拽得冗长,渐渐的,他的身躯化作一道模糊的光影,光影仿佛在阳光的照射中慢慢虚弱下去,显得孤独而苍老。
李素莫名红了眼眶,他并不喜欢李世民,从认识他那天直到今日,一直都不喜欢。可是,这些年他与李世民的种种恩怨浮上心头,掐指细数,终究是恩多于怨,作为他的臣子,李素不得不给李世民一个公正的评断,这位千古一帝其实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默不出声的,李素站在殿外,悄然朝李世民长长一揖,久久方才起身离去。
常涂一直静静地看着殿外的李素,见李素沉默行礼,常涂阴冷的表情微微一缓,眼中露出几许柔和,直到李素离去,常涂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仍在呼呼大睡,睡得很沉,因为是坐姿,李世民的身躯摇摇欲坠,常涂急忙伸出手,扶住李世民的肩,然后慢慢的,轻轻的让他放躺在软榻上,紧了紧裹在他身上的皮氅,直到李世民睡踏实了,常涂这才收回手,仍如一道影子般,无声无息恭立在李世民的身后。
不知为何,当李世民的生机渐渐耗尽,常涂那笔直如标枪般的身躯也显得苍老佝偻起来。
静谧的大殿内,常涂忽然叹了口气,不知为谁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