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了很久,云繁才听到他霜冰般的声音。
“云繁,你可有何要说?”
暮色将至,又到霞色遍染的时辰,今日天际铺下的云霞似乎比往日都大,也更浓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如果幽澜看到这片景象,应该会很喜欢。
曲弦站在五梅峰的崖边,远眺这片火云,目之所及,渐化一张娇艳容颜,似乎触手可及般,然而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张好不容易才幻化出的脸便随之散去。
他心生不悦,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并无意外,刚要开口问询,却见一道灰影闪过,浮在那人背后,强悍威压骤然涌来,让他骇然退步,心生戒备。
“曲弦,是我。”来人开口,简道。
只这—句话,便叫曲弦大惊。
“姑姑?!”他望着来人,难以置信道。
————
沧云浮海上云雾缭绕,还是只有云繁和萧留年二人,别无他人。难以想象数日之前,他们还是整个浮沧山最让人羡慕的师兄妹,她是他亲手牵回浮沧山的小姑娘,也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他哪怕远在万里之外仍然愿意抽出时间陪伴的小师妹,是他在危难之中也依然想听她唤一声“师兄”的小师妹……
他对她没有一点点怀疑,即使他在洞室里看着她吸纳魔气,即使无境之海因她掀起波澜,即使一念师叔看不到她的过去未来,即使她从小到大表现出的超越寻常孩子的通透,即使她在刚刚过去的斗法中呈现出的惊人实力,即使受托前去调查她来历的慕家人说这世间根本不存在常平村,即使……他现在人在浮海,亲眼所见,他还是不愿意怀疑。
今日之所以会抛下缠身事务回到沧云浮海,不过只是因为他在云端见到她脸色惨淡、神情痛苦匆匆离去的模样,他便不可扼制地担心起来,满心满脑都是她,以至于当着众修之面告罪离去,飞回沧云浮海。
萧留年对自己现下的心绪也觉得匪夷所思,都已经到这个份上,只要她可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也愿意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每一次遇到与她相关的事,就变得毫无冷静可言,似乎就连那些根植于心的原则,都可以抛开。
而这一切,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无论他如何逃避,如何清修,都没办法改变一个事实。
他对他的小师妹动情了。
洞室那漫长的吻,他可以归究为源自本性的冲动,或者是救人心切,那种种区别对待,他也可以归究为师兄妹情深,她每一次的靠近和他心弦的触动,他也可以靠着清修全部克制,但是今日,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除了动心、动情这个原因,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那些因她而生的痛、恐惧、愤怒和抛弃原则的信任。
他必需承认,尽管她从五岁起被他牵回浮沧,尽管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但云繁如同这世间最灼烈的火焰,烧进他心中,就如同那日她在三星斗法台上那一句掷地有声的“我钟情师兄”,什么掩饰都没有,便冲进他心头,扰乱他两百多年的清净。
他无法抗拒这样一个女人,她像金尧城的烟火,又或者这一刻天际的云霞,一步一步逼得他溃不成军,逼得他心弦乱如急雨。
而如今,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似乎……又与她远隔天堑。
嘶——
感受到源自萧留年的威胁,蛟蛟戒备地朝他吐吐舌信,像要吞噬他一般。
“蛟蛟。”云繁拍拍它的脑袋,“别担心,师兄不会伤害我。”
蛟蛟的蛇信一吐一吐,大眼睛懒懒一闭,将云繁送回岸边,庞大的身躯缩成旧日大小,钻进云繁衣袖中,化作一道血纹趴在她肩头。
“这是烛蛇。”萧留年开始缓缓朝她踱来,温柔尽敛,只余霜冷,“烛蛇乃是蛇中皇者,有化蛟甚至化龙的可能,你这只烛蛇,已经化蛟了,应该跟着你很久很久了。烛蛇身怀九种毒源,可以演化出至少八十一种天下奇毒,当日……我在蛇渊救你之时所中蛇毒,乃出自你的手?后来莫名被解,也是因为你开恩?为了借我之手,助你脱离蛇渊?”
他边说,边笑,边靠近她。
当年蛇渊救她之时发生的事处处透着诡异,他不傻,只是从来不愿往她身上想。时至今日,他依旧会想起十三年前衣裳褴褛赤着双足的她,那时的她,孱弱无辜,又乖巧贴心,让人只想倾尽所有善待于她。
可笑的是,他费尽周折,以为自己拼却性命救回来的人,却是天生的猎手,而他……才是那个被诱骗的猎物。
“也没有什么常平村,对吗?你根本不是雁霞关的人。”
可笑,她信口拈来的故事被他当了真。他心疼她幼时所苦,对她百般怜惜宠爱,可她却连一个故乡都是胡诌的。
萧留年又靠近她一些,云繁静静站在原地,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她一早就知道,谎言一旦戳破,师兄可以轻而易举想通这其中关节,不管她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他都不会再信。
“云繁不是你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来浮沧所为何事?”萧留年每问出一句话,对她的信任就减轻一分。
连他也诧异,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如此相信过她。
“你不说,那就让我来猜猜。”萧留年逼视她,缓缓道出一个名字,“你就是那位号称被曲弦叛杀的幽澜魔君?”
这世间,没有什么浮沧山小师妹,有的,只是西洲幽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