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琰负手于背,神色复杂地看着半坐在妆奁之前,手持菱花镂空铜镜描眉抿肪的那个女子,是应邑,眉青如黛,唇红似火,高高挑起的丹凤眼流转百变,最后定在了他的眼里。
“阿琰,你来了。”
清清泠泠的一句话,说得熟稔异常,好像常常缠绕在舌尖上,时时演练。
贺琰迅速朝廊口回望,快步踏入房内,门“嘎吱”一声阖得死死的。
应邑身形微侧,静静地看着他这一串动作,她的手已经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螺子黛了,索性轻颜娇笑,面有赧色地软绵绵地递给贺琰:“阿琰你帮我画眉吧。‘小吏如初日,得妇美行云。琴声妄曾闻,桃子婿经分。娥眉参意画,绣被共笼熏’”
话儿落得越来越轻,应邑见贺琰并不接,手亦垂得越来越下。
“我傻了多少年啊,原以为我们可以像寻常夫妻那样,你在执笔作画,我在添香,你在行书作册,我在织就锦衣”应邑笑了起来,一连番的折腾让她瘦的皮包骨头了,一笑,颧骨便高高地突了起来。
贺琰侧眸垂首,不忍再看。
应邑却哀哀地笑出了声儿:“我多傻啊,你能为了家族与权势弃我一次,又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次呢?我曾想,你将权势与地位看得最重,那也还好,至少我还排在第三位,可我却没曾想过你会毫不犹豫地负我,不仅负我,还砸了一块儿最重的石头下来我在大觉寺里住下的这几日,庙里每敲一次钟,我便浑身上下都发冷发抖,这都是我该得的,我不知道方福”
“应邑!”
贺琰提高声量打断其后话,重而转身将门掩得死死的,又快步朝应邑走去,摁下其肩膀,压低声音:“往事切莫再提!大觉寺是佛门圣地,菩萨最是慈悲为怀,任你犯下多大的罪孽,菩萨都会谅解你!”
应邑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眼,猛地抬头,第一眼便将贺琰惶惶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应邑狠狠眨了眨眼,一大串泪便直直砸在了贺琰的手上。
事到如今,贺琰担心地仍旧是话儿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应邑扯着嘴角想露出一点笑,眼泪却卡在眼眶里再也流不出半滴,她还在期待着什么?她还在憧憬着什么?这就是她想踩着别人尸骨得到的爱情和良人?笑声震耳欲聋,却满是凄厉,怀着的期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朝着自己捅了过来,顿时便鲜血直流!贺琰啊,你又何必当初给我希望与寄怀,如今弃之如敝屣,当时却珍之如异宝
不,他从来没有珍重过她,毒杀方福是她的主意,伪造信件是她的主意,连最后承担罪责也是她!贺琰多无辜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必要与关键的时候推波助澜了,只是在她的耳边吹了吹暖风罢了!
贺琰紧紧地扣在应邑的臂间,紧张地看着她,看着她到底会说出什么来。
哪知半晌之后,应邑渐渐地止住了笑,喘着粗气地瘫在贺琰怀里,又挣扎着起来,身子扑倒在桌前,满脸是泪地,几近疯癫地口里轻声呢喃:“上好的龙井,阿琰最喜爱喝龙井茶了,阿琰最喜欢喝我泡的龙井茶了”
一道说,手上一道颤颤巍巍地执起桌上的茶壶,又颤颤巍巍地分出两个杯盏来,一杯接着一杯地斟茶,亮褐色的茶汤洒在铺着绛红色麻浆布的罩子上,不过一会儿便氤氲成了一团深重的雾。
应邑咧着一张嘴,摇摇晃晃地将茶盏递给贺琰,带着祈求与乞讨:“阿琰,我亲手泡的大觉寺的主持铁石心肠,我求了她三次,她才肯给我这点茶叶你尝尝”
贺琰艰难地将头往后缩了缩,手往前伸出几分,指尖刚刚挨上轻薄的茶杯壁,却听应邑尖叫一声。
“阿琰!”
贺琰指尖一顿。
“阿琰,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应邑的声音尖利而聒噪,可这一句话却让贺琰无端地想起了那个在死前也这样问过他的女人,她长着一张圆圆的白白的脸,会温温柔柔地笑,她祝他“煊赫永远”,多好笑啊,是他亲手逼死了她,如今舍不得的却是他
难耐的沉默与迟疑,让应邑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贺琰,嘴角弯得像明月。
“你不爱我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应邑终究朗声仰面大笑起来,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在口里好苦啊,苦得让人能将心全都呕出来。
应邑神色茫然地看着泛着清亮与明色的甜白釉茶盅杯底,然后轻轻地,委顿地瘫在了桌沿边上,眼泪最后还是跨过眼眶,难耐心酸与悲恸地顺着面颊轻轻划落。
她嘴角嗫嚅,贺琰皱着眉头轻轻佝下腰去听,却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临安侯,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一起死”
天色愈晚,自鸣钟响过十下,林公公敲响了凤仪殿内厢的门:“应邑长公主暴病身亡了!”rs,!
的豪想就像这一条狭长的游廊,一眼能望得到头,可尽头处只是一堵坚实却腐朽的墙壁。
答案呼之欲出了。
贺琰停在那扇雕着莲印菩提的门前,他甚至能看到细缝中铺天盖地而来的微尘,微不可见地轻轻拧住了眉头,终是深吸一口气,将门一把推开。
亮堂堂的光便从门间的缝隙中窜了出来,从一条细缝变成了开阔的敞亮。
贺琰负手于背,神色复杂地看着半坐在妆奁之前,手持菱花镂空铜镜描眉抿肪的那个女子,是应邑,眉青如黛,唇红似火,高高挑起的丹凤眼流转百变,最后定在了他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