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攥住他落在桌上那双骨骼清晰没有温度的大手,意味深长的说:“累了吧,要不睡一觉吧。”
如果不是父亲,坐上绿皮火车一起“出逃”的男女,可能就不是我跟阿清了。
那天晚上,我听小姨讲了很多,很多个关于父亲亲手炮制的暗黑童话。
就在我堕胎的消息不胫而走,成绩一落千丈之后,我本来有机会跟李崟私奔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站在昏黄的雨里,我们都哭了。他为我撑起一把旧伞,在那只伞下,我让他带我走,离开岩山这个是非之地,离开所有的流言蜚语。李崟皱巴着眉头,伞一斜,将我搂进怀里。
在那把窄仄的伞下,在那飞进飞出的雨光之中,他把情话说到心痛。他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宣誓一样地说,再等等。
他让我等等,等他发了工资。可是,他发了工资的那天,却变了主意。
小姨跟我说,那时候李崟找到了父亲,并且如实坦白了一切。对,是一切,包括他要跟我私奔的事,也包括他奸污了我的事。父亲没有强硬的阻止他,只是简简单单,清朗明晰的摆了两条路在他面前。一条是一无所有的死胡同,一条是前程似锦的康庄大道。
李崟没有选择我,是我毕生的荣幸。
抑或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之后没多久,父亲的“生意”便出了事。
那时候,距离高考仅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尽管当时我已经被各种污名所累,但母亲依然寄希望于我能考取清华北大。这样一来,什么污名便都不再重要。她仍然有机会在人前、在李家、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我的前途就是她人生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
父亲出事以后,母亲担心那些烂事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影响学业和前途,故而一直都瞒着我。那时候,全部内情我都不甚清楚,只知道高考一结束,父亲和母亲便草草地离了婚。
原来,父亲那时的风光竟是靠小姨从啤酒厂偷酒换来的。小姨当时是啤酒厂的质检员,父亲教唆她在质检时,将没有问题的啤酒偷换到不合格的批次里,然后装箱由他拿到外地倒卖。不知怎的,也许是参与其中的人员分赃不均,也许是事情泄露遭人妒忌,他们的劣行很快被人捅到了厂长那里。
厂长怒不可遏,放了狠话,一定要将涉事之人统统送进大牢。父亲慌了神,怕东窗事发后自己也被牵连,便跑去对小姨说道:“你要是一个人担下这罪,我立马就和你姐离婚。”而后,父亲又火急火燎地找到母亲,把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要是我坐了牢,孩子们可就全完了,李崟和李岫,往后想在体制内找个工作,那是想都别想。”
母亲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前途,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与父亲离婚。她这婚离得着实有点亏,用那句古话讲,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丈夫没了,女儿也落榜了。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来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母亲窸窸窣窣走进卧室,跪在床边,掀起席梦思床垫子一角,取出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颤颤巍巍地打开盒盖掏出钱票子来数,数来数去,怎么都数不明白的样子。她索性把钱全部放回去,盖上盖子,整个塞进了我的书包里。
转弯的时候,火车头传出一声鸣笛,悠扬且嘹亮,把我从过往的暗黑童话中唤醒。阿清抱着肩膀,一只脚放在卧铺上,另一只搭在地面,睡得昏沉。我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朝着厕所的方向走去。
走到车厢连接处的时候,我无意中瞧见一男一女正在抽烟。女子单手夹着烟,眼底翻涌着讶异与兴奋的情绪,朝对面的男人眉飞色舞地说道:“你听说了没,电力局有个男的昨天半夜被人给阉了。”
“阉了?”男人本来一脸的困倦,一听这话,马上起了兴致,前倾着身子,眼睛睁得滚圆。“真的假的啊?是怎么一回事啊?”
“真的!我表妹在县医院当护士,昨天晚上值夜班。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废了……”女人凑到男人耳边,降低了音量,神神鬼鬼地说:“听说,那男的睡了别人老婆,让人家老公杀上门去了。”
“靠……生猛啊,就直接把那个给切了?”男人耸了耸肩,眼珠子一颤。
“可不是……我还听说啊,那男的作风一直就不好,到处沾花惹草的,他老婆恨得牙痒痒,直接给拉医院去了,也没报警。要我说啊,就是活该,这个男的啊……”女人话没说完,一抬头瞧见我正站在过道上偷听,急忙掩了口,别过脸去佯装继续抽烟。
视线交会的时候,我心头一颤,匆匆移开了目光,完全忘了上厕所这档子事,转身朝自己的卧铺位置径直走了回去。
火车轰轰隆隆,很快就驶出了岩山地界。这时,天空忽然飘起雨来。阿清醒了,望着窗外朦胧的景色发怔,眼底是幽幽深深的光芒。
“阿清……”我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把他从窗外恍恍惚惚的世界里拉回来。“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月亮是咸的。”
“嗯?”阿清一怔。
“小的时候,我听别的小朋友说的。他们说月亮其实就是一块大月饼,还是咸味的。他们讲得有模有样的,就好像真的尝过似的。我傻乎乎的,也就信了。”我慢条斯理地解释。
阿清听罢,嘴角微微扬起,眼里的爱意再度泛滥开来。如窗外的细雨,润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