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没休息。”
“睡不着。”玉辟寒说。“可能白日里事情太多,心里乱糟糟的,老怕忘记什么。”
“先生辛苦。”
“师父也辛苦。”
圆缺老老实实地:“贫僧光坐着,贫僧不辛苦。”
跟这位聊不下去是常态,玉辟寒换个话题。“听说师父要往少林寺去进修。”
圆缺点头。“这次少林高僧亲临观礼,住持极高兴。明天结束后我就跟他们回去。”
“这一去前途无量,毕竟师父资质超凡。”玉辟寒诚心诚意赞美。他知道圆缺一向不擅长面对恭维,每次习惯性说了都后悔,但又忍不住想观察他是否有新的反应。
“石中火也在少林进修过。”圆缺说,很难分辨他这话是何含义。“可惜不能久长。空舸大师有意栽培,他却欺师灭祖。但要说他跟我佛全无缘分,我觉得也不是。”
“离佛再近,不见得就方便。”玉辟寒说。他看圆缺对自己离开永宁这事如此听天由命,没丝毫眷眷不舍之意,不由得出言试探。“师父这一去全无牵挂吗?“
圆缺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指什么。”
他目光极其清澈,似乎真无头绪,只显得问话人可笑。玉辟寒也着实感到自己可笑,方才他对着无照,还唯恐天下不乱,看客一样盼着故事有哪怕一点暧昧的余地,只不要这样直截了当的结束。而现在他看圆缺若无其事,又隐隐为无照感到不平:管你是一厢情愿也好什么也好,人岂能如此容易放下?突然他开始怀疑整个故事的真实性。从头到尾他只是听檀栎半开玩笑的转述,无照不假思索的峻拒,脑海里想当然补全了圆缺私下里的茶饭不思和形容枯槁,然而如今他从小和尚身上看不到那臆想的痛苦半点残留,往前众目睽睽之下也追溯不到蛛丝马迹,如雨过天晴般无物可以佐证,不由得怀疑起究竟是他恰好错过了故事的全貌,或者这压根就是一个合力欺骗的梦境?但他们为什么骗他?圆缺不觉得可笑,还在虔诚的等他答复。玉辟寒不得不勉力回想他的问题。
“此地的一草一木。”他最后说。“都不留恋吗?”
“其实我早已厌倦了。”圆缺平静的说。“说不定我也不适合做和尚。少林寺既容得下疯子,应该也容得下我。”
“他说的是实话。”玉辟寒想。这话也像逐客令。说逐客也未必,他认识这小和尚这么久,从不曾登堂入室。他对这僧众,这整座寺庙,不过一个锦上添花的点缀。他下了决心。“可否让我再看看舍利?”
“自然可以。”圆缺说。“先生这边请。”
他们走到仓库深处角落,还特地用一架屏风遮断,长条木桌上一字排开那石函,铜函,铜浮屠,银椁,金棺,琉璃瓶。尽头是一个极小的水晶瓶,里面九颗圆润的骨粒,迎着灯看时,隔着水晶折出变幻的颜色,只需轻轻一握足以化为齑粉。
玉辟寒小心地将瓶子托在掌中。
“佛骨天下至尊至贵,却只引来风波与杀戮。”他叹道。“识微大师横死,凌老夫人病殁于地牢之内,因果报应之事,谁说得准。”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圆缺合掌低眉,慢慢念道。他淡薄得像一道可以随手抹去的水墨画上的影子。“先生,可否给我看看你另一只手里拿的是什么?”
章十三葡萄
在镖局工作的后遗症很难消除。虽然檀栎远远称不上敬业,很多时候态度也消极。账目一概不算,交涉一概不办,对经营人际关系缺乏兴趣,无论跟同行还是跟冤家都没有深入发展的倾向。作为一个普通镖师混日子时自然没人指望他,但这行终究讲一个人脉跟情面,最好是一切都能报上名号用嘴解决,因此檀栎的懒惰到后来很难使大家感到满意,尤其他职业生涯末期的身价其实很高,必定让一些人感到嫉妒,一些人感到浪费。但檀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行做到老死。护镖队伍为了安全时常昼伏夜出,彻夜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骡子都困得歪歪斜斜,他不知多少次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跟此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断了这么久,被迫养成的习惯偶尔还来惊扰他,某些夜里他往往无缘无故就清醒得像被人打过一顿。那时候躺不住了,他就起来画画,或者烧一壶茶,百无聊赖的等待天亮,安慰自己至少明天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
檀栎在黑暗中睁着眼。借着渐渐在空中浮现的颗粒状的月光,他数着帐顶上的窟窿。又过了一会,他从一张不认识的床上爬起来,握住旁边不认识的刀。他走出这间不认识的屋子,梦游似的穿过寺院。蝉声已然消隐,秋虫又没有及时进驻,仿佛一些只有画面而无声音的片段,十分合乎梦境的标准。但是身后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地上摔碎了一个未长成的石榴。
他走上偏殿的台阶。匾额已经摘去,留下一块浅色的门楣。门前歪着一个和尚,看似在熟睡。窗纸上映出圆缺的轮廓。他也垂头盘坐,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缝里滴下一颗玛瑙似的新血。檀栎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认床。老毛病了。”
“可惜你犯病犯得不是时候。”玉辟寒说。他一只手提着璁珑剑,另一只手里握住水晶小瓶。他此刻不陪檀栎演戏,不是因为没心情,是没时间。三更将过。整座寺院越来越接近于苏醒的时刻。或许睡不着的本来就不止他们两个。他们一举一动早被掌握,被窥视。然而窥视者也觉得无所谓,只是袖手旁观,不过消磨时光,等蚊蚋撞到玻璃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