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也没有看进去,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来来往往都是人,单人病房里也塞满了人。
他舅舅、舅妈、小舅舅、大姨……都来了。
姥姥在里面发脾气,舅舅也在发脾气,舅妈和大姨吵了起来了,小舅舅在里面拱火,那简直是母亲的讨伐大会。
“全天下就她忙就有苦衷就她不容易,大家都太容易了,妈,你也别说我们不心疼她,一码事归一码事,小述连话都说不成,她就放孩子一个人在这里陪床,今天好歹是没事,万一出事了呢?”
下午他来的时候正好是护士晚班交接班,急诊那边又紧急摇人,这边护士站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姥姥突然头晕呼吸急促,周嘉述去护士站没找到人,但值班表上有当班护士和值班医生的联系方式,可周嘉述拨通后根本根本无法交流,等他编辑好文字随机拽了个人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还好很快就来了人,姥姥也没事,只是血压突然升高,医生给开了降压药口服,周嘉述却吓得脸色苍白,后怕不已,最后还是发短信给自己的妈妈说了这件事,涂静听到也是一阵紧张,最后联系了周嘉述的大姨,但大姨也有事……
最后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他舅妈那里,积累的怨气终于爆发,她一个个把人都叫来了。
其实周嘉述当年出事那会儿,正是姥爷去世的那一阵,肺癌,一直在住院,涂静那会儿还在一个大律所,手头案子多,忙得焦头烂额,因为儿子的缘故,她扛不住,辞职了。去应聘了一家公司做法务,公司小,事儿少,但不巧,父亲肺癌,几个孩子商量轮流照顾,姐姐体谅她不容易,主动承担了她那份儿。
那会儿大家也是真的心疼她,可是架不住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就生了怨。
涂静工作一直很卖力,赚了钱都存起来,节省到苛刻的地步,儿子的失声一直是她心病,她甚至还在琢磨带他出国去看看,说不定国外有什么治疗手段。
家里人一直劝她,不要把日子过得这么紧绷,可她就是不听。
梁宝意跟着妈妈来医院的时候,老远就听到病房里的吵闹声,她站在护士站,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周嘉述微微弓着背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好孤独、好难过。
申卉拍了拍宝意,意思是:你去陪陪小述。
宝意意会,说了句:“我知道妈妈,你进去劝劝吧。”
申卉是个很八面玲珑的人,一进门就一脸热情,装什么也不知道:“哎呀,我来晚了。都在呢?小静也没跟我说,我就带了阿姨和小述的饭,让阿姨先吃饭,走走走,我请大家出去吃去,咱们也都好久没见了,小静马上下班,待会儿让她直接去餐厅。”
一群人吵累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闹,谁也没吭声,但被申卉连哄带拽,也就顺势离开了。
申卉临走前扭头交代宝意:“你进去陪姥姥吃饭啊,顺便给小述也盛点,你俩就在这儿陪姥姥吧。我们吃完饭就回来,今晚不用你们陪,乖一点。”
宝意点头,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突然攥住周嘉述的手腕,等他抬起头看她,她露出大大一个笑:“不许难过。”
她伸出两根手指,把他嘴角往上提,像小时候那样。
大人们不明白,可宝意很小就知道了,周嘉述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失声而萎靡不振,他感到难过窒息的,从来都是父母和长辈们过度的关心,尤其是他妈妈,那场事故是因为爸妈吵架把他一个人丢在路边,就那短短的几分钟,就出事了。
静姨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拼命赚钱,不放过任何机会地寻医问药。
周嘉述不是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只是他越诚恳地想要表示自己没事,父母的愧疚就越深,而且他爸妈之间始终存在矛盾,也并不全是因为他。
宝意都知道,但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大人们的世界那么复杂,小人儿们总是被迫接受安排。
快点长大就好了。宝意默默地在心里讲,却也无法开口说给他听。
很多事都心知肚明,只是无能为力。
周嘉述疲倦地微微弯下腰,像是不堪重负般垂下眼睑,微微吐出一口气,自嘲笑了下。
有时候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自己就好了,或许大家都能解脱。
宝意最看不得他这样,在她印象里,周嘉述永远都是挺直了脊背,最强大、最可靠的存在。
她伸手,倾身过去,轻轻抱住他。
拥抱是很有力量的,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过,所以小时候看他不开心,她就会这样抱抱他。
可惜他们都长大了,宝意抱了一下就觉得别扭,想起身的时候,周嘉述却像是把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久久没有动。
于是宝意也就没有起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宝意觉得两个人像是抱了一个世纪,但或许也就十几秒,她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到最后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鼓噪着耳膜。
宝意蓦然推开他,大口喘着气,豁然起身:“好……好了吧,你看看你,这么大个儿的人……都快把我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