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微顿,又道:“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抄家之时,放了十一娘一条活路。”
当初谢家人是被杨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书与谢惜互换身份的这一出活命之计,则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杨策侧面坐着,整张脸挡在手掌之后。杨简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应,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再次一礼,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酒香、鱼香,都因敞开的窗户中吹进的长风,而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整个书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杨策在一片安静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张疲惫的脸,空荡荡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此刻却仿佛是个古稀老人一般,毫无气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惫。
他是杨家的长子,出生的时候,杨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亲杨宏雄心勃勃,整个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严格的要求,除了别人对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他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熄灯,四季更迭一日不落,从来立坐皆有规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礼数叫人失望的时候。
他是年轻一代最优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这一路都走得顺畅无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杨宏器重的,所以作为杨宏最信任的儿子,他接触了杨家几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纳垢,没有谁家是真正完全干净的。杨策接触过这些事,也料理过这些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处理好,只要结果是为家族好,那么就没有问题。
所以东境军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连的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杨策并不觉得这危险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为他和谢家的六娘子定了亲。
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