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悉若的目光有短暂地望向了逻些城的方向,又在转回到暮色里的噶尔庄园时放空了须臾,“长安。”
“什么?”
“我想让她去长安。”
“你知道吗?”赞悉若自嘲一笑,“在刚接到钦陵战败消息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再多消耗掉唐军一点实力,让他们没有这个继续进犯的余力,或者他为什么不能战死在军中,起码也不会被赞普找到一个污蔑我与钦陵里应外合的机会。但我又很清楚,这些事情根本不能怪我弟弟。”
钦陵赞卓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败了这一场,不过是因为大唐的主帅比他更强罢了。
他更不能因为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怪责钦陵,因为提出这个理由、发起对噶尔家族清算的,是他们的赞普。
“我反而应该庆幸他还活着,就算是以敌军俘虏的身份被送去长安,起码也能苟延残喘续命,或许还能有重新崛起的机会,照看好我的女儿。”
达玛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有两封信。”
“因为还有一封信,是给那位安定公主的。”赞悉若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外面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和我有着杀父之仇的大唐公主,居然会让我觉得,要比赞普可靠得多。”
禁军来袭的时候,他才终于想到了在收到军报之时的那一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
值此局势之中,对于芒松芒赞而言,是冰释前嫌联手抗敌,趁机让自己的威望压过噶尔家族,抓住收回权力的契机,还是干脆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患,直接灭族以定军心,好像真没有那么难选择。
就算天命所归、白石为盟的特殊地位,让噶尔家族并不可能取代赞普的位置,但王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原本就没有那么温吞和谐。
若芒松芒赞真的选择了后者也不足为奇。
想必他是不会管此事会引发的其他后果的。
只要能铲除掉这个对他来说的大敌,他就能过上一段舒心日子了。
钦陵赞卓统兵落败,噶尔家族戍防势力不足,正是对他来说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这庄园封地之中的两千多人里,真正能够拿得起兵器的,不过只有五六成而已,能称之为精锐的,更是只有其中的一半。
这样的一支队伍,或许能在赞普巡幸南木节林这样的王室庄园时做出刺杀举动,却绝无一点机会突破布达拉宫的防守,也自然不会是王室精锐的对手。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一会儿,将庄园中没有参战的人和族中子弟全部放出去混淆视听。”
万一还有机会逃出去更多,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发觉她好像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已在眼睛里含着一抹泪光,却最终还是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走!”
在他耽搁在书房中写信的时间里,那些进攻庄园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留手。
连赞普都说,这是吐蕃国难当头的要紧时候,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有通敌卖国嫌疑的人继续扎根在吐蕃腹地之中。
庄园之外因暮色转暗而燃烧起来的火把,压过了噶尔家族封地内点起的明灯,这份强弱有别之势,也在第一处围墙被撞塌的那一刻,变成了再无可挽回的东西。
怀抱江央的亲随随同其他逃难而出的人一并纵马疾驰而出,但他所骑乘的那匹正是赞悉若自己的坐骑,很快将其他人都给甩在了后头。
坐在这匹如风一般疾驰的马匹上,这个年幼的小姑娘唯独能做的,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朝着后头看去。
在她的视线中,正见冲天的大火燃烧在了庄园之中。
饶是她还不知道到底何为生离死别,她也知道一件事,她的家没有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胸口那个因为纸张折叠在内而有些坚硬的锦囊,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不要在此时哭出来。
也或许,她已经能算是很幸运的了。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在噶尔家族庄园被攻破的时候,她那个平日里以文士形象示人的父亲身披甲胄策马而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他不曾叛国,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也没有看到,随后的数日掀起的检举寻人浪潮,让她的那些兄长、叔伯、还有其他逃出庄园的兄弟都被一个个找出来,砍下了头颅。
更因为父亲的亲随先带着她绕路小勃律,并未经过唐古拉山口这个吐蕃戍防重地,便没有看见这样的一幕。
……
李清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朝着前方的城关遥遥看去。
花边红旗,红色吉祥旗——这是伍如。
白色黑心旗,红色狮子旗——这是约如。
黑色白心旗,鹏鸟黄斑旗——这是叶如。
白狮悬天旗,黑色吉祥旗——这是如拉。
卫藏四如军旗俱到,让整座唐古拉山口的城关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座雪域之中的铁牢关卡,要将所有抵达它面前的人都给拦截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