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篇檄文的开头,便是洋洋洒洒的数句驳斥吐蕃赞普出身之言。
说悉勃野家族彼时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内,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实寒微”,根本不是有一个半神半人的祖先。
从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时期,所谓的斩断了夜晚归于神灵王庭的道路说法,从天葬改为火葬,也不过是因为彼时的部落子民已经逐渐发现了他们生老病死的秘密。
随后侥幸因气温和暖,农耕有作,才能逐渐吞并周围的其他小邦,成为这一带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邻有赠,吐蕃便出兵夺取了象雄之地,后有吐谷浑与之交好,便出兵图谋,实可谓是欲壑难填,虺蜴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陈兵松州挑衅为叛逆,将文成公主下嫁,却非但未能令两国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觊觎之心不减。
到了芒松芒赞在位,则自明面上为权臣把控朝纲,实则令对方为己先驱攻伐邻国,图谋陇右。
一旦战不能胜,则以铲除奸邪之名变更风云。
难怪吐蕃今日外无重臣可托,内无宗亲结盟。只有赞普亲征,据守险关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大唐必欲讨伐吐蕃,令其间百姓不再以奴隶自居,可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务当头,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统御兵马、调度粮草,挥兵而来,霎时间“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①
有此景象,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积石大捷,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乌海。
七年后大非岭葬军,又于乌海有神灵相助于雷霆,尽克吐蕃大军十万。
一时之间,草场千里之地,尽归于大唐王土。
吐蕃国中仁人志士合该看清到底谁人才是天命所归,若是如今转投大唐还为时不晚。
今日不是唐军惧怕于吐蕃险关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怜悯忠臣良将为赞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应得的声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铁蹄从其族人头颅之上踏过,故而先行退兵,将东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抚收容,教习文化与耕作放牧之法。
往后再战,于时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终。
唐军好像确实不是认输退去,那最后一句话中的辛辣讽刺简直扑面而来。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芒松芒赞一边说着让人将其砸了,一边却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觉胸中的那一口郁气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急需一个将其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唐军的檄文之中,竟会将禄东赞父子把持朝纲、威慑王权完全颠倒黑白来写,说成是他们在吐蕃赞普的授意之下,要进行对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称天神后裔,向来已习惯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臣子。
臣子若是办不到这件事,他就可以用对方通敌叛国为名将其铲除。
也正是今日噶尔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赞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这等春秋笔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与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的内无宗亲,完全是因为他祖父松赞干布的父亲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杀,让祖父被迫在十三岁担负重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亲早夭,同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帮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所谓的外无重臣,也不过是因为禄东赞大权独揽,根本没给其他人以表现的机会罢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朝着周围看去,甚至觉得有些人朝着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意思。
他们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写出酣畅淋漓之感的批驳,是唐军掺杂在其中确实没有作假的战绩,还有……还有那出投敌可享富贵的号召!
他一点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为不忍心让铁蹄踏过噶尔家族的尸骨,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举动。
这仅仅是因为,她在等着用一种更加名正言顺,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这封檄文的截止时间。
其心可诛啊!
无论是这其中对于悉勃野家族过往的熟知,还是对吐蕃内部局势的明了,都让它变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赞更后悔的是,他到底为何要抱以这等谨慎小心的态度,才让奴隶去运送这些石头,以至于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关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吐蕃王室一个对外公开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着要让人将其捣毁,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