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没记错的话,宣城比安定还要大上四岁,义阳就更不用说了,比素节还大两岁,今年都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了。寻常这等年纪的姑娘早该出嫁了,更何况是皇室公主,传出去难免有人说,是你对她们有意不做安排。”
武媚娘没有马上回答。
在这须臾的沉默之间,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垂落在了李治搭在床边的手上。
这只手,明明已因病症的侵扰,愈发显示出瘦削之态,可它好像依然在试图攥紧一切自己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以图对外昭告着它对一些东西的所有权。
“弘儿跟你说的这个担忧?”武媚娘语气如常地发问,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实在很难确定,李治发出这句问话,到底只是在谈论已到适婚年龄的李下玉和李素筠,还是也要连带着将安定的事情提上日程。
不过按理来说,有英国公的那句劝告,应当能让陛下将自己的计划偃旗息鼓一段时日……只是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而已。
更大的可能,还是真只在问那两个萧昭容所出的女儿。
武媚娘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和陛下之间的情分,已变质成了连她都不知道该不该认的地步。
但到底是谁先变的,她已分不太清楚了。
只能说,对于朝臣来说,她与李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以一种无法让人从中介入的方式统辖着这片大唐国土。
在这一点上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李治却并未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不全是弘儿的问题。就像我方才所问,安定对这两个姐姐,到底是什么想法?”
早在他对着媚娘提出要将她所生的子女单独序齿开始,那几个其他妃嫔所生子女就已几乎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妤自随同周国夫人出宫礼佛后也不曾回宫,就连姬揔持病逝也未让她的生活轨迹发生改变,更让这两个女儿连带着她们的兄弟李素节,都游离在李治的注意力之外。
所以当听闻李素筠真在安定手下建立了战功,李下玉有继承太史令位置希望的时候,李治都觉得有种自己身在病中,以至于不知时日流逝的恍惚。
难道,真要让她们做官不成?
可安定乃是战将主帅紧缺,又持有灭国之功,在必须做出封赏的情况下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其他的人却不是这样。
李治也不希望,这等公主也能出将入相的待遇,会扩散到太多人的身上。
“怎么想的?”武媚娘摇头轻笑了一声,以闲谈一般的口吻答道:“大概是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吧。”
李治奇道:“……哪有这么形容的?”
“我说错了吗?”武媚娘解释,“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又不是只在形容陛下这颗紫微星,各州刺史理政之时也当有此标准,何况是为陛下钦定上柱国的安定。”
“陛下有朝臣拱卫,太子为诸王标杆,各州刺史有属官协力,至于安定既要为陛下横扫边陲、威震四方,自然也该当有群星策应。偏偏那些个朝堂官员又不是个个都觉得公主可堪大任的,还不如姐妹、姑姑还有那些有本事的姑娘们能为她尽心效力,你要让安定怎么办?”
“我……”李治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媚娘话中所说并没有错。
光是之前刘仁轨的那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现在就算圣旨已下,为此事盖棺定论,媚娘还有几分抱不平的想法,又将这其中的困境控诉在了他的面前,也一点都不奇怪。
虽说连英国公的孙子李敬业都因前往辽东的数年历练,对安定公主尤为敬服,李治却不难猜到,朝堂上的大部分臣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安定公主年龄渐长,好像非但没有让熊津大都督府的幕僚变成更多人愿意趋向的选择,反而有更多人开始观望天皇天后对于安定公主随后的安排,看看他们是否要在太子成年之后,还给一个公主这样大的权力。
这就让安定在运行四海行会、坐镇辽东之时,不得不启用更多的非士族出身之人,以确保各处岗位都有人督办事务。
她想借用同道的姐妹与皇室长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可李治也说不好,这样的发展到底会导向一个什么结局。
比如说,倘若安定当真能在数年后解甲归田,这个只有在安定麾下才能得到重用的特殊群体,当真甘心自己会失去此前的权力吗?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因病症导致的头疼就让他被迫中断了思考,武媚娘也在此时朝他说道:“再说了,她们的俸禄是安定出的又没让你出,还有,若是真有人觉得我在苛待于义阳和宣城,兰陵萧氏只是因萧昭容的失势而偃旗息鼓又不是人都死完了,自会来说的。”
“陛下与其思考这些费心伤神的事情,还不如想想,该当给贤儿选个什么王妃。”
李治连忙摆手:“如今后续军粮筹措仍需不少,先莫要提此事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虽是身在病中,李治的语气也倏尔凝重了起来,“这军情要务,还要劳烦媚娘与凉国公商定,千万莫要……给吐蕃以可趁之机!”
此次安定请战,调度各地单只府兵精锐便有四万有余,若算上后勤人员与候补兵马,有将近八万之数,若是作战一年,需要六十万石的军粮。
奈何灾情之下,关中先后遭遇大旱与暴雪,早将常平仓粮草取用殆尽,就算有官员、亲王、富户各自解囊,又调度了山南粮仓储备,也只凑出了大约三十万石,这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会消耗在行军抵达西海的途中,可想而知对于后方的粮草补运压力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