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突然出现的记忆虽然混乱又自相矛盾,但过于真实清晰,真切到让他没办法否认它们,继而,对眼前更美好的、她一切无恙好好地活生生地在他身边抱着他关心他的这一幕产生不安与怀疑。
他本能地害怕记忆中的某些可怕片段才是现实,而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承受不住之下构筑出来的某种美好的幻觉。
过去经历的一切注定了他不可能是个乐观的人。
他一向自知不受命运眷顾,所以总觉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孤单与痛苦才是稳定的真实,是他应得的,是人生的应有之义。除此之外,那些幸运、美好、甜蜜的东西都是神明偶尔垂怜时的恩赐。
既是恩赐,就是短暂的、不稳定的、随时可能被收回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在美好和痛苦的两种可能性当中坚信美好的那种才是真实,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习惯,亦缺乏这样的自信与勇气。
哪怕听得见声音、感受得到抚摸、触得到体温,他也还是心慌,还是恐惧眼前的一切都是过于真切的幻境,记忆碎片中的那些才是真正的事实。
所以他连呼吸都不敢。
生怕呼出这口气就会吹散眼前这场幻梦,手中握紧的一切就会顷刻消散成齑粉,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找不回身边的人,连骗自己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可是他又不可能永远不呼吸。
“没事的,没事的,竹子,我在的,在的。看着我,感受我……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但我的存在是真的,感受我,别怕,没事的……”
她反复呢喃着,一遍遍地试图安抚,试图让他相信,给他确认,给他鼓励。
突然间,僵在那久久不动的他突然急急抬头,目光在周遭疾速扫过,像在天敌追逐下夺命狂奔走投无路的小动物急于寻找某种庇护。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目之所及没有任何锐器。
下一秒,他猛地将身从她那个致密的怀抱中挣开一点,抬起没和她绑在一起的那只手,一低头狠狠地、拼了命地往自己手腕上咬了下去……
“竹子?!!”她大惊失色,慌不迭想要阻止,但没来得及。
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散开的同时,一股与他早已习惯成自然了的那种噬神蝶带来的痛不同的、尖锐又陌生的疼痛感清晰地传来,带来一种难能可贵的真实感。
眼前的一切没有溃散,她还在,正忙不迭地拽着他的手查看上面渗血的齿痕……
她一切无恙,而且在他身边,是真的。
虽然不知道这种疼痛带来的真实感能持续多久,什么时候、再发生点什么事,他就又会不安起来,又会开始觉得“在分离六年后她来找他了,并且真的在无限世界浩如烟海的副本中那么巧地遇到,成功相认”这美好得不真实,不像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需要再一次确认。
但总之,在这一时的这一刻,疼痛让他暂时心安,暂时敢于相信。
他看着她,真真实实存在的、好好地活着的她,急切地双手捧住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终于敢于吐出憋了很久的那口气,然后渐渐地、渐渐地盯着她笑起来,笑得无比喜悦,却又无比凄惨。
甚至,看上去有一点疯癫。
他就那样笑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再次扎回她的怀抱里,一边死死地、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地抱着她,再也不肯稍松一松,一边又像被抽掉了全身力气一样地扑在她身上,压得她一点点同他一起躺倒下去。
………………
那天的那个片段之后,在药水的作用下,穆塔还又回忆起了几个其他的记忆片段,但都是一些以前他们日常相处的片段,还有一些他在“零”的驻地范围内与茹音丹雅来往的片段,没什么重要的信息。
人都已经是那样的状态了,黎明当然没有吃茹音飞醋的闲情逸致,只顾着积极回应他的拥抱,持续不断地抚慰他、给他安全感。一边心疼得不要不要地数落他“别人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最多掐自己大腿,你可倒好,下手这么狠,非见血不行”,一边对他手上的伤口进行处理。
更何况,那些片段里他和茹音的互动也全都非常普通,叫人想吃醋都难。
绝大多数片段里都是两人隔着快两米远坐着,在谈论一些听不懂的蛊术、法术、修为之类的话题。偶尔也有闲聊,但基本都是茹音在拼命找话题尬聊,他负责迅速把天聊死,茹音说十句他回一句。
其中最“亲密”的一段互动是茹音问他“我以后可以直接叫你名字,不叫圣子大人了吗?”他冷着张无甚表情的脸淡淡地说,“嗯,可以。”……
就……最多也就算个一般朋友。
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谈不上“女兄弟”或者“男闺蜜”。
尽管黎明以前并没觉得当年在他失踪前,他和茹音曾经有过那么多次单独接触,尽管以他的性格居然愿意频繁和别人单独见面以朋友来往,这本身也挺不可思议。但想想这人平时在家是怎么跟她毫无偶像包袱地打滚卖萌撒娇贴贴的,对比惨烈得她实在是没什么可介意。
就这样,这次药水的起效期慢慢过去。
穆塔却丝毫没有放松手臂的意思,依旧紧紧地、像溺水的人抱着唯一一根浮木一样抱着她不放手,不动也不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撒娇又依恋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好像就只想这样抱着,天荒地老地永远抱下去。
见他那个状态,黎明也不敢动,不敢说你差不多得了,我得干别的去。感觉她但凡敢表露出一点不让他抱着、要从他身边离开的倾向,这人就分分钟要再次崩溃,不知能疯得再做出什么事来伤害他自己。
于是她就只能什么都不干了,全心全意地守着他,让他抱着,陪他躺着,爱抚他,喁喁细语地跟他说点轻松愉快有的没的话题,不时亲亲他的额头,做他的药、他精神世界的稳定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