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章虽仍缄默,手中紧攥的双拳却释了释,无意识地,竟然松懈了些许毫末。
在他的注视下,紧绷的弓弦,似松开了一道缺口,流涌出深不见底的、脉脉含情的波纹,轻拢着她连日来兀自撕扯的伤口。
疼疼的,温温的。
又是这种感觉。
陈亦章试图找寻这种情感的由来。
上溯弯弯曲曲的溪流,心间幽微之处,抖落了满树繁花,红的,白的,碾碎了言语形容不清的各种颜色。
她想要细看,眯眼往里瞧去,嫣红的,月牙白的,是花瓣,片片状如雪,棱角透出如汉白玉般的日光,指尖轻轻一触就化了。
倏尔,风吹梨花落,如一场长久闷热后的大雨,急促地,濡湿了他的宝蓝劲装,勾勒出他宽阔硬朗的肩膀。
心湖的尽头,他在树下。
她看不清他的脸。
心湖的雨下了又停,夕阳照到她的脸颊,天边飘来祥云,云翳镶嵌着六重金边,照得她嫣红的里衣变成了澄明的金黄色。
在林湛如看不见的一隅,她把感情的生发、流转、衰变,都说给自己听。
她的嘴角扬起透明的、粉粉的浅笑。
只给自己听。
他不会知道。
心头的烛火复又燃起。
奈何……
“好呀,林公子,我和你走。”亦章故作懒懒的姿态,漫不经心地半倚墙垣,眉目带笑。
湛如见她爽快应允,倍感震惊,剑眉微微舒展,玉面上显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问道:
“此话当真?”
“当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
亦章眼底闪过难以分辨的情绪,面上依旧如春花般含笑:“若你能和我一起说服众人,合力破了这有间山庄的迷瘴,我就跟你走。无论是要我随你去隋州赈灾,还是回林府完婚,我都奉陪。”
这一字一句,说得他如闻惊雷,对于前番数次扑空的林湛如而言,陈亦章不太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他。
但是,看着他的未婚妻如此郑重其事,绝不像是弄虚作假的神情,加之那双小鹿似的杏眼坦诚地直视着他,像是在他耳边轻言“我跟你”,让他略略有些受宠若惊。
林湛如固然心有疑惑,只消看了陈亦章一眼,也都被驱散了。
“湛如怎敢?只劳烦小姐允我一路随行便是了。”少年向亦章唱个大喏,毕恭毕敬的样子,像是向她宣誓,他志在必得。
亦章横下心来,背过身去:“走吧。”
狠狠将最后的烛火,用沸水浇灭。
陈亦章挥了挥衣袖,扬声示意林湛如,要他从旁跟随。
她满载心事,拖着玉阶上长长的、犹疑的影子,拽着常人难以察觉的、稍显拖沓的步子,迈入有间山庄的院落。
和前几日一样,此处聚集了因水情困在山庄的流民。这是他们在有间山庄的第二天,寸头老许、重刑犯等人都在院落内。
三教九流的人士看到昨日比武出头的亦章、湛如等人,探出好奇的眼光,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乡音浓重的话语,快速伸缩转动着脖子,并不敢与少女少年有正式的眼神接触,便怯怯收回了目光。
院落里,叽里呱啦的话语声嗡嗡嗡地响作一阵,窜得陈亦章脑壳疼,周围还蔓延着一股江水的臭味儿,倒是和地上七零八落的碎布条相得益彰,料想江上水情还未平稳,船夫们为求安稳,故而让行客再整顿些时日,反正有白饭吃,不做白不做。
只可惜了从旁探出的几丛湘妃竹,本是文人骚客的玩赏吟诵之物,而今也要在此乱哄哄的院落将就几宿。
陈亦章回身看了一眼湛如,腰间的剑穗恰好拂过少年的眉间,使得身后的少年有感微微触动,略略抬眼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