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日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贾母黛玉身上都不好,贾母便叫宝玉拣个日子去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又叫茗烟去请湘莲。湘莲正好无事,便也同宝玉去天齐庙烧香。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他也不过是借着还愿之名出来散心走走,于是吃过饭便和湘莲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复回至静室安歇,遇见当家的老王道士。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宝玉道:“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茗烟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湘莲一人。宝玉湘莲挨在一处,一个粉蒸玉琢,一个形容俊俏。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湘莲先道:“打嘴的东西,没的在这乱说什么。”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湘莲道:“信他胡说。”手边长剑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湘莲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于是只留湘莲一人。王一贴说:“相公眼下青黑,显是近日劳倦怠乱,可要一贴膏方不成?”湘莲笑道:“不过是有些琐事缠身,若要医治,你那‘疗妒汤’倒也使得。”他知宝玉问此是为金桂香菱的事,此汤若能疗金桂之妒,何愁不能解他之困?王一贴道:“凡天下妒者,其间情痴色鬼,狡悍淫妒,不过一个情字。”湘莲听他隽语,不由洗耳拱听,王一贴道:“我观相公却有七杀孤星之命,火陀凑合之运,若是女人得此性,只好偏房为使婢。若是男人,七杀居命落闲宫,巨宿羊陀更照冲,若不伤肢必损骨,空门僧道可兴隆。若是能舍得一个妒字,便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湘莲一惊,又想起那跛腿道士来,知王一贴此言不假,王一贴道:“邪念纠结,如草生根,渐至洪胀腐溃,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湘莲默然不语。却说薛家金桂又与宝蟾拌嘴,赶了薛蟠出去,薛蟠实在厌烦,想往荣府去找宝玉,又听宝玉替贾母去天齐庙还愿,要一两日才归,于是便借口也替家里还愿去,登马直往天齐庙去,只将金桂宝蟾都弃之脑后。宝玉功课才结,竟见薛蟠来了,心头突突直跳,心道:“上回他才疑我和柳二哥有情,如今倒又让他遇见,岂不添难?”正犯难间,薛蟠便闯了进来,笑道:“宝兄弟,可是叫我好找。你倒清闲,把我撇在家里头,自己躲在这里偷懒。”宝玉道:“薛大哥哥可是冤了我了,我那里是躲懒,不过是来替家里祈福罢了。”他正想引薛蟠出去,再叫茗烟请湘莲再走,免得两人碰见再惹出什么误会来,谁想李贵迎头便道:“宝二爷,柳相公正等您去见呢。”薛蟠道:“怎么,你还请了他来?”宝玉道:“实不相瞒,柳二哥近日也不大好,才请他来一起散心。”薛蟠笑道:“可被我逮到了,还说你不是来偷懒的?”宝玉讪讪,也不说话。湘莲正等宝玉要走,茗烟却来了,笑道:“柳二爷,我家二爷说了,他尚且要耽搁一会,请您去客室等他。”湘莲道:“可是你家二爷功课未结?”茗烟笑道:“是呢,二爷怕您等急了,叫我先来带个话儿。”湘莲不疑有他,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客室等你家二爷无妨。”茗烟引湘莲去了客室,此处乃是专供香客借宿的房间,茗烟笑道:“还请二爷稍等。”便走了出去。湘莲坐于房中正等宝玉,那想来的竟是薛蟠。原来薛蟠总寻湘莲不到,如今乍知湘莲在此,便求了宝玉通融,将湘莲叫到客室见面:“好兄弟,如今要见一面,竟难如登天了!”湘莲见薛蟠来了,便知是宝玉受了薛蟠唆摆,心下愠怒,道:“宝玉去了哪里?”薛蟠道:“他功课已了,自是家去了。”湘莲道:“既如此,我也要走了。”薛蟠忙拦住他,道:“好兄弟,难道如今你连见我一面也不肯了?”湘莲多日不见薛蟠,如今见了本尊,亦是微微动容,然而想起王一贴的话来,又横下心道:“薛大哥,你我结义兄弟一场,也是缘分。如今你已成家,我也不想与你多缠,不如从此了结干净才好。今后我只当你是我结义大哥,你仍叫我二弟,咱们还是从前兄弟情谊。”薛蟠道:“你我何曾有过兄弟情谊。小柳儿,你明知我心里只将你当卿卿来待,却成心与我怄气,才说这样的诛心话来刺我。”又从怀里摸出那块玉璏来,道:“这样东西我无时不刻不离身,即使看在这块死物面上,你也不该将我立刻打死,连个辩白机会都不给我。”湘莲见到那块玉璏,也意外薛蟠竟时刻带在身上,他立刻疑薛蟠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故意带上玉璏来图他心软,可不论薛蟠有意还是无心,柳湘莲的心的确是软了一些,口气也柔了下来,道:“我并不是气你这个,只是……”他顿了顿,歉道:“只是你我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法,你已成家,将来也要子嗣,而我虽无三姐姻缘,可也总要娶一女子,与其拖泥带水,倒不如趁早断了干净为好。”他这话自是半真半假,却叫薛蟠信了。薛蟠奇道:“你我各自成家又有何妨,难道世间哪个男子成了家便断了其他缘分,好没道理。”湘莲见与薛蟠说不通,又不好将王一贴的话道出,只好道:“你那嫂子是个凶悍性子,我不欲惹祸上身,也不想似内宅女子与她争风吃醋。”薛蟠笑道:“原是为了这个。这有何难,只不叫她知道便罢了。”于是将金桂行径于宝蟾之事种种交托,道:“她二人皆是烈火脾性,虽也娇俏可爱,但凡吵起嘴来,全家竟无一人能劝的,连我母亲和妹妹都唯恐避之不及,只叫她们自己吵去。她如今心思皆在宝蟾身上,定不叫你为难。”薛蟠听后却想,如今他对薛蟠竟是隐有情真之势,然薛蟠离了他好似也无甚损失,还将宝蟾纳了妾室,如今他屋中一妻两妾,将来不知又会不会来个冬菱玉蟾的,即使与薛蟠重归于好,终也没有结果,又想起王一贴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话来,于是更加踌躇,然薛蟠缠得正紧,无奈只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收下这礼。”薛蟠见湘莲松口,以为湘莲回心转意,将玉璏塞入湘莲手中,笑道:“小柳儿,我就知你心里有我的。你放心,从此以后我再不说那些混账话了,若再叫你伤心,便叫我嘴上烂了舌头,脚心流脓,这辈子不得好死。”湘莲心头一跳,忙去捂他嘴巴:“好端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又没说不信你。”薛蟠趁机握住湘莲手,笑道:“那么你是不气我了?”湘莲叹道:“人生宿命,盛衰寿夭,富贵贫贱,皆无常也,倒非我一心能为。若真有因果报应一说,便当我是自作自受吧。”便将王一贴的话忘在后头,与薛蟠重修旧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虽说湘莲肯与薛蟠重修旧好,但宝玉仍不安心,后又亲去湘莲家中登门致歉,亲得了湘莲宽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后来贾政见他近来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又叫他去家塾习学八股文章,宝玉便又被拘在家里不得出来了。薛家里,金桂才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奶奶在这与我争风吃醋,怎么不与人家那个正头主子争去?大爷如今满心满眼只装着他了,哪里还有我和秋菱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