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有想过如何因势利导的慢慢改变她的观念,比如先看些报道,文章,影视作品,科普一下试管婴儿,介绍国外的婚姻法……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渗透感染,也许有一天就能水到渠成的出柜。最大的麻烦也许还不是她本人,而是来自老家亲戚们的议论和眼光。
人都是活在人群里的,自然属性之外的社会属性有时候是迫人低头的那个屋檐。许燃的放弃多少就有这样的成分,我自己当然不在乎,但是妈妈不一样,她可以在这里居住,但她的生活圈子、人际关系、人情往来以及多年来熟悉的关于生活的一切都扎根在老家。来自那里的非议和压力才是最不可抵抗和致命的。即便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但如果没有一场像样而匹配的婚礼,很大可能,她就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亲戚朋友的笑柄,无法再在人前抬起头来。
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因为思念,也因为这个几乎是死胡同一般的无解的难题,一次次的打开手机,一次次的按熄屏幕……老师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愧疚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包围将我灭顶,心脏抽紧,几乎无法呼吸。
是我,让他不得不又一次经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是我,在还没有准备好出路的时候就不顾一切的打破他本来坚不可摧的保护罩,让他在风刀雪剑中暴露失去铠甲的身体,毫无抵抗力的承受这一切。
是我!
周一早上,我耐下性子细嚼慢咽了妈妈做的早饭,出门后急匆匆跑下楼。开车差点闯了红灯,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再乱来了,不能再出意外。来到学校按捺下焦躁的心情,没有发现
访问活动进行了一个上午。人的潜力真是海绵,挤一挤总是能有些意想不到的能量。我以为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无论哪里踏一步都可能失控的坠落为不成人形的模样。然而居然应付下来,得体微笑,有条不紊的洽谈,一切都进行得顺利而正常。也许多年努力和锤炼之后,到底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虽然还是那么不成熟,但到底沉稳了许多。
临近中午,终于把人送走,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无法再多忍受一秒,立刻拨通了电话:“老师,一起吃午饭吧,我让助理订了酒店的包厢。”
他那边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应该赶不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含着笑,平静和煦如常,“刚跟麦院长去了一趟u大,正巧碰到那边的一个朋友,说要请吃饭。惜惜,不能陪你了,自己乖乖好好吃,不要用盒饭对付了,知道吗?”
熟悉的声音像输入高烧血管里的冰凉沁人的盐水,瞬间让我平静。
“惜惜?”他在那头问,“怎么不说话,怎么了?”
我深吸了口,喃喃道:“老师,对不起。”
他低低的笑声通过电磁波传入我的耳中,仿佛温柔的海波:“别说傻话。晚上我也有约,你回家好好陪妈妈。
我点了点头,忘记他根本看不见:“那我们明天见,好么?”
“好啊。”他说,远处似乎有人喊,他应了声,然后对我说,“挂了啊,明天见。”
我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说到底我在他面前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一遇事就慌,未来路很长,我怎么可以用这样幼稚而惊惶的姿态与他牵手一直走下去。
再次深深的吸气,呼出,再吸气,再呼出……足足十分钟,终于感觉到力量重回到了身体里,从周六到现在奔腾如沸的血管也终于降了点儿温,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和温度。
正要塞回手机出去餐厅吃饭,屏幕上忽然弹出一条消息:您的订单已确认,会所天馔楼609房13:30-15:00。
我的头“嗡”的一下,像是引线很长的爆竹终于烧到了尽头,轰然炸响,猛烈的力道让脚下一软跌坐回了座椅。
这是会所app的推送消息,简单明了,毫无奇怪之处,然而人的直觉或潜意识就是这么神奇而强大,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就已经透过表面的迷雾,直接触到了被刻意隐藏在我视线之外的真相。
仿似冻僵了的手指艰难移动,我在通讯录中找到需要的号码,接通后嘴巴翕合,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相熟的那个经理一如既往的礼貌高效,很快帮我查了订单记录:“周先生,我这边显示是电话预定,来自附属卡的所有者,好像是一位女士,说是两位,点了套餐,不需要包厢服务,强调需要不受打扰的环境。您对订单有什么疑问么?我们可以重新核实会员身份修改订单。”
“没,没问题,不过我需要把预约提前一小时,送餐服务还是一点半开始,可以么?”
“当然当然。”对方说,“这里系统已经确认了,609房下午十二点半到三点,您到时候刷卡直接进包厢就可以了。”
我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吸了口气,稳住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我拨通妈妈的手机:“妈,今晚吃什么,我下午去西贡附近开会,要带些海鲜么?”
妈的声音如常:“家里那么多菜呢,别乱花钱。晚上做牛肉面片吧,再蒸条鱼,面片你好久没吃了吧?”
我说:“是呢,怪想的。您吃午饭了么,下午做什么?”
“吃了吃了,”妈笑道,“你还管起我来了,正洗碗呢,等会儿睡个午觉,c座的王阿姨你还记得么,老乡会认识的,来过咱们家。她家小孙子来了,下午让我去家里玩呢。”
从不知道妈妈说谎也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天衣无缝。也许我不应该做此苛责,因为我自己不也是谎话连篇,骗了她一次又一次。会所餐厅环境很好,私密性高,我之前带她和田钰去过几次,妈妈熟悉订房流程所以特别办了附属卡。她有参观所有陌生地方的习惯,所以能在已经熟悉了环境的餐厅里找到那个最合适的包厢来进行不能被人听到的谈话。
其实,最安全隐蔽的谈话场所应该是家里,然而也许妈妈觉得那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怎么能让一个外人进去?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的痉挛,三个人两通电话全是谎言,老师骗我,妈妈骗我,在他们心里这当然都是为了我好。
我把下午的所有工作取消,没有给任何理由,在助理惊讶的目光下冲进了电梯。又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妄为了,但我什么也顾不上。
开车一路飞驰,近一点钟的时候来到会所,进了包厢后,我把刚刚在路上买来的电话卡插入之前一直闲置的旧手机里,用它打通了自己的号码。包厢的餐桌上有一束干花,我把旧手机藏进没有水的花瓶中,在瓶子上敲了几下,接通的耳机里传来清晰的脆响。
做完这些后我回到会所大堂,在咖啡厅里找了个能看见出入口的视线死角坐了下来。侍应拿来餐牌,我点了黑咖啡,她送上来之后我喝了一口,感觉嘴里尝不到一点苦涩,那浓汁直接顺着喉管流入了心底。
一点二十五分,妈妈走进大堂的门。她的脚步有些蹒跚,佝偻着背像是扛着什么重物,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凌乱。几分钟后,一个工作人员引着老师进了门,他在电梯口一面说一面比划着指引包厢的位置,老师说了声谢谢,便也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