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我见他又要开口,忙掩住他的双唇,“你陪着母亲说了许多话,该是乏了,继续睡一会儿吧。”
“我已经睡了十几日了,哪有这么娇贵?”他反打趣道,“陪我说说话吧。”
我心中满是不忍,往后退了几步,对着他一边行大礼一边道:“我代东宫、代庐陵王,叩谢安郎君救命之恩。”
“团儿”,他似要伸手,却又撕扯着伤口,眉间一皱,缓了缓才说道,“你怎么这样见外?”
我起身重新坐回他的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忍着心里的酸涩,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了,我有办法的。”
他没有搭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渴求,“团儿,这回你该留在安宅了吧。”
原本我想等到他的身子大好,可既然话至此处,我便索性直言不讳。
“平简,我想问你一句,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芳媚,还是为了我?”
他愣了一瞬,眼里的柔情与祈盼化成惊诧不解,而后释然一笑,“你多虑了,我舍命相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芳媚。皇嗣殿下为人坦荡,光风霁月,他不该受此不白之冤。”
震撼与疑惑又一次击穿了我,平简做的每一个决定,决定背后的每一番心思,都叫人难以捉摸。
如果剖腹自证与芳媚无关,只单单要维护李旦的清白,那他在邙山春猎之后,自贬乐工留在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从前的莽撞,处处都在他的故国情怀上,可如今的冲动,桩桩件件都像是为了芳媚,可仔细想来,又都不是为了芳媚。
“平简,你当真明白自己的心么?”我抚着他的额头,几多嗟叹。
“什么意思?”他反攥着我的手,稍稍用力。
“在这个世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颤,震动与懵懂闪烁其间,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想守在芳媚身边,还是想让我在安宅陪着你呢?”
他忽地闭上了双眼,明暗错落的五官映出屋内烛火的光影,细微的颤动跳跃于上。
不知是他在发抖,还是火光在发抖。
手上的力道渐松,他放开了我,筋肉分明的小臂连着手腕一路坠落,搭在榻边,了无生气。
我重新握上去,用两只手牢牢地裹住,停下了已至嘴边的无数句叩问。
“平简,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都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浮萍
长寿三年的春节,是在安宅过的。
“上元节最是热闹,原该陪你去南市转转的。”平简已经可以下地,只是拄杖行走本就艰难,新伤未愈,更是不到半刻就需要歇息。
围炉看雪,我同他并排跌坐着,将他肩头的披衣紧了紧,笑着说:“南市又跑不掉,明年上元再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无论是在豫王府还是在宫中,年节都是女眷最忙碌的时候,从未像现在一样享受这闲暇时光。
伸手将煨炉上的烤梨拿下来,又给将要煮沸的茶汤里添了些陈皮。尝了几次,觉得陈皮倒能遮掉几分胡椒茱萸的呛味,添了茶汤自带的清香。
“你把阿罗阿暖她们都放出去玩,就不怕她们不回来?”他尝了一口烤梨,却被烫得龇牙咧嘴。
“上元节点灯寻婿?阿暖是不愿离开我的,至于阿罗她们嘛”,我想了想,“若能趁着上元节依傍个郎君为妾,也许还是个出路呢。”
“背井离乡,实在可怜”,他叹了一声,“就算是名满京洛的歌舞伎,也抵不过年老色衰,见弃于人。若是当垆卖酒,也总要有人依靠,世道艰难,几个胡姬怎应付得了?”
我盛出了一盏茶汤,点点头道:“从前在宫里,我觉得掖庭娘子已经步履维艰,可父兄翻案,虽希望渺茫,总还有个盼头。现在想想,这些身如浮萍的胡姬娘子,才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他啜饮了一口,没有皱眉,不像平常一样嫌弃茶汤的辛辣苦味,“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你倒是小瞧了她们几个”,我又给自己盛了一盏,语气轻快地说,“阿罗像是个富贵险中求的小娘子,若是为了衣食无忧,只安心留在安宅一辈子就是,何必要心心念念,另谋前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