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后来听说,那金钗的主人,还是死了。”刘迎落寞。
裴训月无话可答,视线在屋里绕了半圈,须臾,又道:“如果没猜错,你杀人用的是冰?”
“是,大人慧眼。”刘迎嘴角似有嘲谑。
“冰融化成水,所以现场没有凶器,”裴训月道,“大冬天的,随手用冰杀人倒也合理。那密室有扇小窗,把细冰凌穿过窗格发射出去,以你金吾卫的腕力,应当也做得到。可是——”她忽然倾身,直直逼向刘迎,“你忘了那屋里佛像背后的细孔!”
“规整如圆距,一望是刻意钻凿。以化虚的死相,应当恰好是站在佛像前,被冰凌由后背穿入而死。如果是激情杀人,哪来的功夫去雕琢此孔!如果孔非你雕琢,又怎能恰好发现,并将冰凌穿射其中!”她说罢,啪地掌心一拍小几,将茶碗震离几寸,“刘迎,你自以为冷静,可你顺着我的推理,说了错误的话!”
“杀化虚,是你预谋已久!射冰锥,是你练习多日!”她目眦欲裂,鹰顾虎视。一时间杀气满堂。
“你为何杀他?刘迎,我只问,”她又道,彼时声音已放轻,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便走,“你为何杀他。”
刘迎的气势显然就在刚刚败下阵来,那原本挺直的背像被抽走了脊骨。裴训月望着他的脸,颊侧神凸,青筋暴起。他在咬牙死忍。他忍什么?裴训月焦灼,她只觉像人在崖边,勒了缰绳马蹄也止不住。事态朝她最不期待的方向发生——刘迎此人,骨子太硬了。
果然,见他几番吐息,那突起的青筋竟然又慢慢消了下去。只听他冷笑道:“大人既然什么都猜得出,又为何来问我?”说着,他撤了果子盘,“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连个记笔录的人都无。出了这扇门,听没听到我的话,全凭大人定夺。万一要我再吃一遍那刑讯的苦又怎办?大人不如,直接押我下诏狱再审。”他索性起了身。
裴训月咬牙,心一横:“我问的是挖眼金佛。”果然,刘迎脚步立刻一滞,颀长的身影像杆新竹,在璀璨日光里晃了一遭,随即靠在墙头。“你说什么?”刘迎转身,重复。一双眼死死盯着裴训月,眼神却像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将死之人。裴训月迎面对上那目光,脑海里乍然蹦出这四个大字。她心下大震。“你果然知道挖眼金佛背后的事——”她喊,上前两步,却逼得刘迎后退。“你们又要来问什么。”他忽然笑。
“这么多年,难道问得还不够多!知道得还不够仔细!”刘迎忽然扬手掀了小几,茶碗碎落一地。他微微弯着身,仔细盯着碎瓷在太阳下的釉彩,脸上是恍若轻烟的笑,“多少年了?”他自语。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也是公堂之上,还是吃百家饭的小孤儿刘迎去报官。府衙喝止杀威棒,引他到秘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青天大老爷不可置信地问。他于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尔后突遭一记重剐。乳牙磕落在地,流了半手的血。刘迎不服,垃圾堆里偷书来认字,上诉朝廷。一级一级,官更大,可是回音永无。
他从此将秘密吞了肚,习武,殿试,步步平登青云。
“你还告诉过谁?”他听见裴大人的问话遥遥传来,可自己视线却渐渐模糊,许是怒气上头充了血。“你告诉我,刘迎!你若有什么冤屈,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伸冤!”裴大人又道。刘迎只觉得好笑,可自己却面部僵硬,挤不出一点笑容。他像被抽走了魂,只剩躯壳。
许是从十三年前就抽走了。
“你以为伸冤后,会有什么结果?”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裴训月听见刘迎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光明日光洒在他脸上,童子咿呀声响在他们耳边。裴训月忽然觉得手脚一阵骤麻。她如被白光劈过,回忆起许久前,也听某个人被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被质问的那人,长了一双天下最光风霁月的眼。李家长子,名承煦,字继昀。时人厚爱。史书写他才济天下,德耀东宫。
他要是好好活着,合该十九岁了。
裴训月想不通,挖眼金佛后,到底是什么冤屈要让刘迎愤而杀人?到底是何等秘密,叫东宫付诸一场大火?她了无头绪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尖叫,抬眼望去,竟是红姑端茶开了门,顺着红姑的视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刘迎居然握着碎瓷,横在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人血溅了她一脸。
“你找死!”裴训月怒极,巨吼出声,她一个箭步夺走了刘迎手里的刃,将身上衣袍撕下来缠住刘迎的颈。红姑迅速封穴止血。赶来的瑞娘几乎晕倒在屋外,许明龄跑出去喊大夫。刘迎奄奄一息躺在裴训月的怀中,感觉一滴滚烫水珠滴在他耳廓。“为甚么不信我……”他听见裴大人带了哭腔的自明。
很快,大夫和热心的四坊邻居都赶来,围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