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亲眼看着他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火红的夕照映亮了楚藏的半边脸庞,无暇若神明。
未几,白道踏入书房,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公子,果然有东西。”
楚藏转过身,沉静道:“呈过来。”
老皇帝临终前曾言,让他迷惘之时多回看宣政殿前的“正大光明”匾,楚藏只当是无心之言,今日朝堂上细看时,才陡然发觉匾额似有些偏,当时便眉心微动,猜测其中或有玄机,稍稍一探,果不其然。
将木匣悉心托起,撤开其上的盖子,一封卷轴徐徐出现在眼前,楚藏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第一次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咽了口干沫。
他伸出手,将卷轴缓缓拾起,解开上面的带子,一点点于面前展开。
白道静立一旁,虽不知道卷轴上写了什么,但从楚藏脸上愈来愈浓的欣然可知,定然是对他绝对有利的东西。
黄昏将楚藏的一双眼眸映得光彩丛生,握着卷轴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仰天大笑着,笑声清亮而放肆,似乎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开怀过。
凄苦的半生,终于在今日得见救赎。
童年充斥着苦难的人,多年之后往往不愿再念及那些千疮百孔的岁月,久而久之,记忆便一点点淡出脑海,直至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残影。楚藏记不得其间的细节了,却清楚地记得那些殷红的画面。
父亲是个嗜酒的无赖,玷污了良家妇女致使女子怀孕,才使得母亲不得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他四处谋生,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却是个不要命的赌徒,多年来未给家中挣过一分一厘,还常常醉醺醺地回家,将赌场上的失意尽数倾倒在妻儿身上。童年里,母亲和自己的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带伤的,夜里骨头钻心地疼,总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
十岁那年,父亲又一次酒醉,那天他输光了母亲辛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被人剥得外袍都不剩,讥笑声追了他一路。在外畏首畏尾怯懦无状,回到家便开始动手打妻子。楚藏想阻拦,父亲却打得更狠,每一脚下去都伴随着母亲痛苦的呻吟。年幼的他跑出了家门,去叩府衙的大门,可换来的却只有衙役们的嘲笑,就连县令也不耐烦地唤人将他驱走。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孩子,一点礼数都没有!家中小事算得了什么,难道我堂堂官府是为了你平息这些鸡毛蒜皮不成!”
楚藏奋力想要突出衙役们的重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人命关天怎么能算是小事!一方官员若连百姓都不爱护,还有什么脸自称父母官!”
县令登时气得面色发黑,一旁的师爷惯会看人脸色,当即便唤了衙役提刑棍,将楚藏乱棍打了出去。行刑时楚藏一声也没吭,一滴眼泪也没掉,牙关始终紧咬下唇,二十棍打完,惨白的唇上落下道道血痕。
而等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那一天,是他童年的结束,是前十年苦难的结局,也是阴冷残忍的后半生的伊始。
他平等地恨着每一个酿成这场悲剧的人,时至今日,他也仍然记得那位县令和师爷的名字,一个叫韦义,一个叫潘承季。
救下孟卷舒那一天,他把刀冷冷地扔在她面前,对她说:“杀人有什么好怕的。”
“第一个在我面前死的人,是我娘,第一个被我杀的人,是我爹。”
这样幽暗冰冷的日子,一眨眼已经追随了他十年光景。
也正是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一年,他放下所有尊严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卖身葬母,遇见了一位官家小姐,马车上那一抹转瞬而逝的笑容,安放于回忆中多年也不曾褪色,以至于多年之后中都上巳节重逢,于万千人海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熟稔旁门左道,却不会武,这无伤大雅,因为白道便是他最趁手的兵刃。只可惜纸扎的兵刃不禁用,七日便会自行形灭,未免在旁人面前消失,有时需得先行毁灭,重新作出一个新的白道。纸面上画出的人终究没有真正的血肉,七日一重生,他不会再有任何的记忆和感情,这世间所能知晓的全部,唯有来自于主人的灌输。
巫溪闭关迟迟未出,施了法术的纸将用罄,他微微摇头叹息,阿夏回府省亲,若是纸够的话,也不必一纸多裁,使得法力维系只足半日,来去匆匆,连话难与家中亲长多说几句。
不过诸如此类的桎梏很快就会消失,巫溪答应过只要能替她夺来帝王之位,就可以还他自由。届时他便毫无掣肘,可以带着夏之秋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这样无忧无虑地过。
如今手捧卷轴,楚藏像是溺水之人于危难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筹谋这么多年,离心心念念的自由仅剩一步之遥,怎能不开怀!怎能不大笑!那金尊玉贵的继位诏书上,落下的分明是清清楚楚的“楚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