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了了呆了呆。千年以来,两界除了谢折风,无人能下她的面子。她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待到幻境里的时光又掠过一段时间,她才敛下惊诧之情,轻笑一声:“你说得如此坦然,我倒不好说什么了。”安无雪没接话。他根本没有听上官了了说了什么。他正在观察着幻境中的时间流动,看着一千年前的他和上官了了还有上官然,时不时还会瞧见谢折风和戚循来节完整章节』(),在上官然即将踏出房门之时,他突然放下书册,举目望去。“对了……”上官然回头:“首座?”“我记得你没有回来之前,浪迹四方用的是北冥仙君传承的仙术?”“是啊。”“了了说你忘了很多儿时之事,记得的仙术居然能供你修至大成巅峰吗?”“自然不可能,”上官然随口道,“这件事还是我幸运,纷乱之中逃命之时,我身上有姐姐留给我的灵囊,灵囊之中有修行之法,我这才能修行。”安无雪思虑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些年和妖魔争锋太久,四海万剑阵又耗费他太多精力,他也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这些细枝末节,上官了了自然早就问过,他担心什么?他温声道:“那便好。若你在剑道阵道上有堵塞之处,可以传音于我。”“首座和姐姐待我真好。”上官然笑着说。这边安无雪拿起阵书继续看了下去,那边上官然走出他的居所,碰上了归来的上官了了。上官了了问他:“你去找阿雪了?”“姐姐,”他只说,“首座好像不太喜欢我。”上官了了突然肃了神色:“何出此言?”“我刚刚找首座讨教阵道法门,他草草敷衍了我,没和我说什么,就让我走了。”上官然面露失望,却又仿佛振作一般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流离在外许多年,修为不足,首座身边都是人杰,看不上我也正常……”上官了了本想斥责他胡思乱想,可他自己转口又这么说,她反倒一句话噎了下去。她叹了口气,道:“阿然,谢仙尊这些年征战四方,奔走两界除魔,四海万剑阵一事全都压在兄长身上,有时候他只是不得不严厉。你莫要想太多了,你回来的时候,他也很欣喜。”上官然嘟囔地说了声“好”。上官了了随后便去见了安无雪。她和安无雪商讨完四海万剑阵的要事,临了,才说:“兄长,我有时不在第一城,阿然多亏兄长照拂。他若是哪里不争气,你不必给他留面子。”安无雪一愣:“哪有的事,他没惹什么麻烦。”上官了了只是怕安无雪对自己人太过温柔,不好训斥,这才有这么一句话。此言说完,她也没当回事,只当上官然可能哪里误会了安无雪的态度,眨眼便忘了。但这只是个开始。那日之后,上官然总是不经意间在上官了了面前说“首座似是觉得我修行慢了”“首座好像疑虑我失散这些年的经历,可这些我都和姐姐说过啊”“今日我问了首座一些阵道之事,他说我好高骛远”“……”如此种种。上官了了并不觉得安无雪会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有时她也会说:“或许兄长是对你严厉一些,怕你好高骛远反而耽误当下修行。”()她不觉得这有什么。有些话太模糊,上官了了也会直接问安无雪,以免造成什么误会。安无雪偶尔能听出其中的细微区别。上官然常说他不愿意将阵道之事,可上官然问的都是四海万剑阵,他如何能教?但要细说,似乎也没有问题,他确实拒绝了上官然在阵道上的请教。他当对方不懂事,当面又解释了一遍。可有些言语,一来二去,总是没有办法完全传达。安无雪和上官了了都见多了生死,又哪来的那么多时间,计较上官然的小脾气?他们谁都没太当回事。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隔着一千年的时光,真正的上官了了看着这些往事完全摊开摆在她的面前。她听到了上官然和安无雪独处时的对话。她静默许久,突然嗓音轻颤,低声说:“阿然当年……不是这般和我说的。”安无雪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向来挺拔坚毅的背影也在颤动着。他说:“嗯,我看到了,城主也没往心里去。”上官了了却说:“你不明白……”不明白?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他和上官了了其实都知道上官然的心思,他也很清楚上官了了并未当真——但这仅限于上官然还好好地活着的时候。上官然活着,这是无伤大雅的不懂事。上官然被他杀了,上官了了质问他:“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他没想到,上官了了没想到,就连上官然自己可能都没想到,当年这拙劣的挑拨离间,在上官然死后,成了最关键的一根刺。成了最难以反驳的“证据”。没想到这根刺时隔千百年,居然以这种荒诞的方式,被端到了他和上官了了面前。幻境并不知道上官了了的心绪波动,仍然在按部就班地往下走着。一日一日,逐渐到了布阵关头。那时,冥海出事了。——正是鲛族大魔吸了北冥仙君坠落冥海的仙骸,妄图登仙一事。谢折风深入水渊久久不归,他只好将剑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同意上官然也帮把手。之后,他与谢折风双修,醒来后封印姜轻。此事发生在冥海水渊之下,不在第一城观叶阵的范围内,幻境之中看不到,时光一闪,已经是他独身回到第一城之时。他一直挂念谢折风的情况,上官了了虽不知冥海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安无雪心绪不宁,同他说:“现在还在画最后的阵纹,曲氏有能人可以做,你先调息几日吧,待到需要以灵力注入阵纹时,再出手也不迟。”于是他在冥海岸边静坐了几日。可他没能等来谢折风现身,只有一封公事公办的传音信:“我回落月修养,北冥若有异,师兄可随时送信入霜海。”安无雪盯着那飘荡的传音符许久,连着听了三遍,这才抬手将那符咒毁去。落阵那日,戚循和秦微也来了。落月和北冥还有一些高手都坐镇北冥城。可北冥足足四十九城,每一处剑阵出了问题都能影响第一城的北冥剑。所有高手都分散在四十九城中,秦微和戚循也各自守着分剑阵。唯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坐镇第一城。北冥恶战不止。足足五日。剑阵将成,四方满是狼藉。结界都碎裂了好几个,笼罩着第一城的最后一层结界上满是裂纹,摇摇欲坠。上官了了浑身浴血,以为已经杀尽妖魔,可突然又有妖魔妄图撼动第一城结界!那气息——居然就是先前险些杀了上官然的大魔!那大魔逃窜之后再未出现,没曾想居然蛰伏在第一城外如此之久,只待众人疲软的这一刻。安无雪分身乏术,上官了了拔剑而起。上官然对她说:“那妖魔是个疯子,神志不清,听不懂人言,姐姐不必同他废话,直接动手便是。”上官了了无奈:“我还能同妖魔有何话说?”
“他当时打得我好是狼狈,姐姐可要替我好好报仇,莫要让他跑了。”“既是大魔,”上官了了神色坚毅,“不论是否当时同你交手过,我自然是不会放过的。”她抬手,以长辈之礼,替上官然整了整衣冠,温声道:“北冥剑成,妖魔杀尽,此后冥海风平浪静,我再好好带你修行。”上官然笑了:“好。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话音未落,上官了了已消失在了剑阵中。千疮百孔的结界之外,灵气同浊气撞在一起,渡劫期交手的波动在方圆内荡开,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安无雪立于剑阵中央、巨剑之前。他双手结印,不遗余力地将最后一部分灵力,灌注入阵纹之中!霎时,巨剑颤动,剑鸣叠起,北冥剑荡出的风同上官了了斗法掀起的狂风撞在一块,本就充斥断壁残垣的节?完整章节』()上官然看他动手,不但没有收手,反倒一个翻身,回攻而来!可他自然不可能是安无雪的对手,春华出鞘,几个来回间,割破了对方灵力流转的经脉。安无雪将灵力化作锁链,捆住上官然。“你在干什么?”“干什么?当然是想动一动剑阵了,可惜,连怎么下手都不知道。这么久了,没能从你们口中撬出任何剑阵玄妙。首座和戚少宗主着实是阵道大家,布阵的时候我在一旁研究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看出摧毁之法。“算了,反正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能影响到这个无数大魔都阻止不了的剑阵。”安无雪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神色严肃地看了一眼天边——魔修气息已消,上官了了斩杀了那大魔。他说:“了了快回来了,等她回来,望你能给我们一个交代。妄动剑阵是重罪,若不是我方才拦着你,你还没能动手,剑阵反噬都能要了你的命,你根本等不到被问罪之时。“你不惜命,了了可还惜你的命。”上官然看了一眼身上的锁链,尝试挣了挣,发现挣脱不开后,居然大笑了几声。“惜命干什么?一会她来了,必是要亲手杀了我。”此言太过蹊跷,安无雪心底一沉。他只觉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上官然的丹田是安无雪和上官了了探过的,就是仙修的丹田,没有修过浊,他站在魔修那一边干什么?他还是上官了了失而复得的弟弟,是她唯一的血亲,北冥剑阵成,有朝一日,北冥必会重回繁盛,上官然的身份摆在那里,剑阵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为何要毁剑阵?而且……电光石火间,安无雪心念一闪,脱口而出:“了了也是北冥剑阵的阵主之一,你和了了之间有血脉联系,若要对剑阵动手脚,借用血脉之力也能欺瞒剑阵一二,为何——”为何会连怎么下手都不知道?这才是最蹊跷之处!上官然猛地又大笑几声:“哎呀,南鹤仙尊当真会教徒弟,首座不愧是首座,居然能这么快就发现。”“我为何不用血脉之力?那当然是因为没有血脉,用不了啊。”他笑时用了力道,捆缚的灵锁收得更紧了些,扯动他的衣裳。他的束发在斗法时已经散了,上官了了为他准备的法袍更是褴褛。可他似乎很开心,一点儿没有死期将至之感。上官然完全不怕安无雪出手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对他说:“安无雪,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我天天喊她姐姐,喊你首座,跟着她喊你兄长,真是把我自己都快喊信了。”他见安无雪神色沉沉缄默不语,又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成功地伪装到了现在,为什么又要自毁长城?”“因为我一切的伪装,都是在等今天。”安无雪震惊之余,神识展开,探查到上官了了似乎在赶回剑阵。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却能听出“上官然”想要见到上官了了的意图。“……你要等了了回来,让她知道你不是她的弟弟?你到底是谁?又图什么?”“阁下,”他眸光一暗,换了称呼,“落月峰对待魔修的极刑有很多,不是不能用在图谋不轨的仙修身上。”“上官然”点了点头:“是,我当然听说过,首座威名在外,我听过很多人说你心狠手辣,还总是在想,怎么我认识的你,和两界修士口中的你不太一样?“但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打算活过今天。”他眨了眨眼,突然露出怀念之色。“我追随她很久了。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入得浮生道开始,便是北冥无人能及的天才。不到两百年便修至渡劫,千载登仙,那些得道已久的仙者都不是她的对手——直到南鹤横空出世。”安无雪双瞳微震——“上官然”在说北冥仙君!“……南鹤无情入道,落月弟子册上有他之名那日起,他居然百载内修至渡劫巅峰,无情道对修真界的所有仙修来说都是一条荆棘路,唯独南鹤——南鹤凭什么如此得天独厚,居然毫无阻碍地修成长生仙,还压了她一头,成了当世第一,轻而易举地继任仙尊之位?“她从未输过,却什么都输南鹤一头,居然在仙者境都入了魔怔。好在有那修浊之法!“她本来可以赢的!上官了了——上官了了又凭什么?她的女儿,出生起便受到北冥至高修士的教养,拥有北冥最好的灵宝灵物,本命剑都是她亲手为女儿炼制的,最后呢?最后她居然死在女儿的背叛之下?“我不服,我要让她临终的诅咒应验。我在城主府,带走了她最小的儿子。”“上官然”轻轻地“嘘”了一声:“首座,告诉你一个马上就要人尽皆知的秘密。“混乱之时急着逃命是真的,逃命之时受了伤忘了一切也是真的,不过最后的结局是上官然被我抓了回去。“我助他修道,助他渡劫,最后却搜他的魂,毁了他的神志,给他的经脉染上浊气。你猜,他是如今城外的哪个大魔……?”安无雪已说不出话来。他双唇轻颤,喉结滚动,没有声息。上官了了越来越近了。“哦,首座猜到了,”这人说,“就是我与你们初见时,佯装和我斗法的那个,也是今日——”他歪头,看了一眼已经风平浪静的第一城外的遥远天边。“——也是今日死于上官了了手中的最后一个大魔。”“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无雪眼眶一红。他倏地侧身,抓起“上官然”的衣领,指节用力到发白。“畜生。”他说。“上官然”突然止了笑意。他眉眼微弯,露出柔和之色,仿佛吟唱般,念出了北冥仙君陨落前最后的话语。“……你此生再也瞧不见世间,再也不会有至亲至爱之人,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我唯一的女儿,我以我最后的残魂为咒,祝愿你孤独一世,寿数绵长。”他又重复道:“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孤独一世,寿数绵长……”多年前的诅咒飘荡在北冥剑鸣带来的轻风中,洗过埋着北冥万千殒命仙修灵剑的剑冢。万千灵剑同吟,仿若功成前的哀歌。唯有这一句诅咒,融不进乌云散去后的明光里,似是从万丈深渊而来,要将聆听者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冥海的浪潮声。剑阵波动了一下。另一位阵主入阵了。“上官然”又在他身边说:“她的弟弟没有入魔,只是个被我弄疯了后以浊气浸染的可怜人。”“她亲手杀了她最想寻回的唯一血亲。”“首座,你也是浮生道的天才,你阅过数不尽的苍生,也见识过北冥仙君同南鹤仙尊那一战中的万千生死离别,应该能勘破这世间所有的忘不掉与放不下吧?“那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上官了了这一切之后——她此生还能登仙吗?”安无雪深吸一口气,立时抬手掐出法诀。“想封我口舌?但上官城主眼里我还是她的弟弟呀,你如今怎么拦我,她都会救我的,她救了我,我就能告诉她谁才是她真正的弟弟,不是吗?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下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所以我故意提前告诉你。我受够了你道貌岸然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模样了,我想看你无能为力,我想看你愤怒却阻止不了一切的表情!!”“安无雪,我迟早能告诉她真相,你救不了她。”片刻间。安无雪余光之中,已能瞥见上官了了御剑而来的身影。他蓦地轻笑了一声,双眸之中满是哀意。上官然没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怔。下一瞬——“锵”的一声。春华出鞘,猛地刺入“上官然”的胸膛!!!风沙似乎迷了人的眼睛,安无雪红着眼,轻声在“上官然”耳边说:“但你似乎忘了……”“有一种说法,叫做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