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天命三年,七月。
区区三五年光景里,神都洛阳的情势已然是天翻地覆,迥然不可想象;自天授元年,女皇乘天命而登临大宝以来,朝中勋贵兴衰枯荣几度更易,而今俨然是又换了人间——鼎革后李氏衰落武氏兴起,酷吏佞臣们借着罗织构陷青云直上,一时显赫莫可比拟;但数年前宫中风向突转,皇帝一改往日崇信神佛汲汲于祥瑞谶纬的作派,接连下旨肃清纲常厘定风气,态度之森严峻肃,前所未有。而武家诸位纨绔废物,乃至攀援而上险恶无行的酷吏,便是在这一场风波中登高跌重,下狱问罪者不知凡几。纵使贵为勋亲的女皇堂侄,魏王武承嗣,亦被囚于宫中,从此不知所踪。
如此铁面无情,内不避亲,纵使宰相重臣亦愕然不解,乃至暗自生出惧意——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敢于往自己的心腹手足动刀子的君主,没有一个是好应付的。
这些猜测丝毫不错。在以狂风暴雨横扫了一遍自家的废物亲戚之后,皇帝迅速便挟此涤荡乾坤的积威,施展雷霆手段整顿吏治,借重刑清洗朝廷自上而下一切萎靡不正的风气。所谓正人先正己,立身而言行,先前皇帝默许纵容子弟贪墨,因此立身不正难行严法,朝野风气亦为之颓丧;而今下手先砍自己一刀,凌厉威严立刻便是勃然发作,压得公卿百寮动弹不得,再也无力阻止这狂风扫地的清洗。
而如此的清洗自然是别有用意。整肃官场不久的天命元年,皇帝立刻便下发数道诏令,以决绝的姿态宣示要“与民更始”、“再立新政”,不但接连派遣御史官吏检视各方水利与田地牧场,更颁布所谓《关中钦定耕作纲要》,纲要中条分缕析,叙述详密,不但——规划了关中水文地理的流布兴革,更借地利而筹谋规划,厘定了数百上千条水脉沟渠的走向与脉络,以此修订水文调理沟渠挖通地脉,上上下下统合全局,足可以为关陇数千里之地提供源源不断的灌溉水流,彻底解决自隋末以来关中用水彼此割裂冲突、浪费极为严重的窘境。所谓“水旱由人”,大抵不过如是。
自古农耕靠天吃饭,最大的困扰便是水灾与旱灾,真要有这么一份统筹全局的水域图纸,那功德可谓无量。不过关中数千里耕地辽阔几无边际,真不知女皇是从何处得来这份指点水脉如掌上观文的秘宝。
但秘宝并非关键,关键的却是皇帝的决心。关中人口富庶百业云集,人地冲突的矛盾颇为严重,
算是天下第一繁、难、艰、
困的重任,非得大毅力不可料理。即使刻薄强横如隋文帝,亦只能浅尝则止,草草了事,又何况其余?可天命元年下发耕作与度田的诏令以后,女皇却真正是寸步不退,坚定不移,竟尔一步一步咬牙推进战线,反复拉锯折磨,将此百余年的繁难重任渐渐落到了实处——而期间百般矛盾谋划,千种繁难苦恼,则琐屑繁杂得不可胜计。
种种详尽的政务不必细说,在此仅以一斑而窥全豹:自垂拱元年女皇以圣母的身份摄政以来,朝廷垂衣裳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海内无事,政务清闲俭省,君臣议论不过三日一次,两三个时辰而已;而天命元年革新伊始,不但宰相日日于凤歌鸾台挑灯当值,君臣议政频率更是迅疾增加,终于到了一日两议每议半日的地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开天下风气之先,提前享受了超出于九九六的福报。
这种种蹈厉奋发的举止委实大大出乎意料,数载之间激浊扬清力行新政,简直有当年太宗皇帝贞观施政的遗风;因此市井议论,其实不无揣测之语——昔日太宗皇帝于玄武门“诛管、蔡之乱”,以不可言说的手腕谋取大位,而后数十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未尝没有“逆取而顺守”的意思;而今皇帝以圣母临朝,难道也有效法先贤,借治世以洗刷声名的用意么?
这猜测牵扯到唐周两朝最为敏感深刻的逆鳞,真正是碰也不能碰的话题。因此,虽然升斗小民议论纷纷,舆论甚嚣尘上;宰执重臣们谨守法度,并不敢随意开口议论——自然,九九六福报无休无止,原本也不会留给各位公卿多少妄议君心的闲暇。
不过,以权术谋夺的皇位自然不如沙场征战来的皇位,女皇的权威亦远不如太宗皇帝的权威;皇
帝推行新政的举止并非一帆风顺,一旦触及利益的底线,依旧遭遇了强烈的反弹。当皇帝下发了清理关中诸州水文的诏令以后,迅速便有大臣上书陈请,以为度田扩隐清丈水文的事务至为紧要,为示天下以诚,应当拣派皇室宗亲总览大局,震慑一切不谙大义的宵小。
这条奏请因循惯例,内容简直无可挑剔,但谦卑恭谨的条文之中,却隐约埋着极为险恶的伏笔。皇帝的母家武氏肆行非法,声誉已然扫地无余,若派出武家武三思武攸暨等等卧龙凤雏出行监察新政,那便是拿煌煌圣旨当擦屁股的厕纸,即使女皇的颜面也要被清扫个一干二净;而摒弃武家——设若摒弃武家诸多人选,圣上还能有什么选择?
是选她被废黜于房
州的好大儿,还是选她被软禁于宫中的好二儿呐?总不能挑选李唐宗室幸存的那远枝残余吧?
这份奏疏深得朝堂权术三昧,轻描淡写连敲带打,精准击中皇帝绝不可言说的软肋。若非被收买上奏疏的炮灰小官没有资格上朝面圣,否则大概还能亲眼目睹女皇被恶心得面色怪异的奇景,也算是不枉来此人世一遭。
不过主辱臣死,在高居御塌的圣人脸色阴阳变换难以自抑之余,同凤阁平章事宰相狄仁杰立刻持笏而出,不慌不忙给出了重磅建议:
"可遣镇国太平公主,总览诸务。"
此语一出朝中愕然,几位有资格议政的重臣面面相觑,几乎被这招不讲武德天马行空的建议搅得不明所以,正要思忖着回驳如此匪夷所思的谬论,却听狄相公淡淡又开金口:
"如国朝平阳昭公主故事。"
简单一句轻松写意,却悄无声息噎住了重臣们喉中酝酿已久的一切反驳——官场上讲究无例不兴有例不废,既有公主出巡理事调停政务的旧例,那么派遣太平公主便不算逾越制度;而所谓“国朝平阳昭公主”,更隐匿着不可明说的用意:平阳昭公主可是高祖皇帝之嫡女,太宗皇帝同胞的亲姊,设若驳斥此旧例,是否意味着否认李唐正朔,而彻底斩断旧朝一切牵连?
——要知道,除了攀附新贵痴心妄想到脑有贵恙的那批酷吏之外,举朝上下还真没人敢碰如此敏感高压的底线。即使果断如皇帝,那也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而已——如今自高祖太宗至高宗的灵位,可是依旧供奉在武周太庙,岁朝祭祀,不敢稍有缺失。
所以,谁要和这条红线碰一碰么?
宰相们脑中并未进这许多水,当此暗藏机锋森然凌迫的旧例之前,只能垂首默然不语,顺便领会了一遍被恶心的屈辱。
皇帝安插的亲信窥此良机,立刻举起笏版颂扬镇国太平公主忠爱仁孝,智略非常,可堪重任;骈四骊六,彩虹屁章法齐整连篇累牍。女皇脸色随之稍缓,照惯例以母亲的身份谦虚了两句,随后借势拍板,直接令随侍的学士草拟诏令,交付凤台鸾阁诸宰相议定画敕,数日后送入宫中用印定谳,以此为尊隆宗室钦使的制度。
此次朝议匆匆而罢,仪事时语出惊人的狄仁杰却默默不再发一声。散朝后狄仁杰径直出宫,却是令马车直奔太平公主的府邸,自偏门穿堂入室,略无避忌,竟连通报都
不必多此一举——自数年前他迫于无奈而举荐公主“协理政务”以来,双方便有意无意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隐约竟有了点半师的缘分;而遑论政治的利害相连,即使只出于与皇帝彼此交易的妥协,狄相公也不能不隔三差五拜谒公主面授机宜,教诲这-->>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