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公孙丞相的百般遮掩,但霍去病奉命出玉门关后一月有余,皇帝还是在纷繁复杂汗牛充栋的情报中发现了一点诡秘的端倪——朝廷的制度,北地、陇右边地诸郡的太守月有月报年有年报,每二十日会以密奏将边关要事直呈至尊御前;而数日间郡县长吏纷纷上奏,却都报称边关的胡人异动频频,难以弹压,乃至流言纷起,称大汉磨刀霍霍,即将对西域出手;届时天兵一至,必当犁庭扫穴,血流成河云云。
大汉讨平匈奴后威名远慑万里,往来买卖的胡人商贾惶惧不明就里,惊慌哗变时常有之,原本不足为奇。但此次的骚动却迥然不同于往常,不但商贾罢市流民四起,甚至有与大汉交好的小国偷偷派来了心腹,暗自向主持边境军务的太守、郡尉等询问消息:
——大汉不会真的要动手吧?动手前能不能给诸位自愿敬奉的藩属国透点消息?好歹人家真的舔得很卖力啊!
这流言委实是无稽之谈,边地长官都不知用兵一说从何而起,当然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讷讷推脱而已——大汉筹备未毕,自不会贸然动兵;但兵者要事不可轻泄,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暗示给这些自称“忠犬”的外邦使者们;纵然群议汹汹,亦只能闭口不言,同时暗中疑惑而已: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假消息?
不过,在应付数日之后,却连边境长官们坚守不移的心志亦为之动摇了。他们早早便曾接到消息,称冠军侯霍去病奉旨持节出关,检视边境武备整顿防护,坐镇玉门关为博望侯张骞远行之后援;此种种任命都属寻常,原本也不以为意;但十数日来沿途的驿站传递消息,却令太守郡丞们惶惑不解:原来冠军侯此行赫赫扬扬,不但盛设仪驾旌旗逶迤数十辆马车随行,更有贴身的百余轻骑左右护卫,霍去病更身披重甲,亲为领兵,组织每日结阵演练。
如此大张旗鼓煊赫而来,声势之盛真是莫可比拟,甚至惊动了沿路地方的州府。而北地诸长吏收到消息,更是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天子钦差为何还要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单凭这随身带的百余名虽为轻骑实则偏将的手下,那以此指挥数万精锐部队也是绰绰有余,如若再随身带着皇帝调兵的密旨,那搞不好立刻就能掀起大战……
所以霍将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惶恐迷惑之余,诸位太守长官也在密奏中开始了疯狂暗示,百般试探——陛下若真要开战,总不能瞒着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吧?
至于陛下…陛下
只能无语而已。
皇帝自家知道自家事,当然晓得所谓出兵只是妄想——而今正值夏末,秋粮都尚未收割,军器辎重一概缺如,还能出个什么兵?估摸着只是霍去病少年心性,出行仪仗太过甚大,一不小引发了点难以预料的猜忌而已。冠军侯富贵出身天资纵横,生平未尝稍有挫折,这样飘逸高举莫可比拟的人物,有些自矜狂傲之气也是难怪。…
不过,反复阅读奏报,他却也不觉生出了疑惑:话说,大夏天穿着钢制的重甲领兵演阵,霍去病真的不嫌热么?
大概是因这一点疑窦而福至心灵,皇帝收到冠军侯自玉门关处呈递来请罪的奏报时,才没有被这详尽细密的自白震得当场失态,竟尔勉强保持了平静。
——好吧,也不算如何平静。至少皇帝反复阅览了数次冠军侯从头到尾毫无隐瞒的叙述,却依旧是不敢置信——霍去病汲黯公孙弘居然一齐搅进了西域乱局?这是天上下红雨了么?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发苍苍素服布衣的公孙丞相立刻撩开下摆,笔直跪了下去:
"臣有罪。"
说完此语,公孙丞相五体投地拜伏于地,俯首不敢仰视,尽显臣下犬马畏怖之情。
当然,拜伏归拜伏叩首归叩首,公孙丞相一双褶皱横生的老手依旧牢牢撑住地面,并无颤抖摇晃;俨然是胸中仍有定力,迥非寻常大臣可比。
皇帝垂目打量一眼,立刻露出冷笑:
"这份奏折是丞相帮着递上来的吧?想来霍去病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公孙丞相匍匐不起,语气平稳:
"陛下圣断。"
——不错,霍去病这封请罪的奏折正是公孙丞相精心筹谋的步骤;皇帝毕竟是雄才伟略明察秋毫的英主,纵使一时隐瞒,长久也必将显露马脚,祸端更不可计量。为长远而计,还不如寻找时机自己承认,将损失降到最小。
至于特意安排霍去病上书,则更有隐秘微妙的暗示——虽然这几位重臣是有些牵扯不清行迹难以解释,搞不好还可能搅动西域的风云,但人家罪也认了屁股也设法自己擦了,陛下还能有什么非分的责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