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若不是亲眼目睹,他们也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会发生如此诡异之事。面对前来接应的人,朝臣们不敢直说。难道要告诉所有人,陛下自戗而亡,又死而复生了吗?经过这一路的观察,他们已经发现,现在的“陛下”与以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原来的陛下身体虚弱,有严重的头疾,时常发作,因此喜怒不定,性情暴戾。朝臣虽然畏惧,但日久之下,也熟悉了陛下的性情,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才能活下来。因为了解,渐渐淡化了恐惧感,最多在陛下发怒的时候恐惧,日常相处谨慎即可。现在的“陛下”强大而诡异,让人发自内心颤栗恐惧。他不是喜怒不定的少年暴君,像一片深沉冰冷的渊海,看不见底,他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恐怖的威慑。他们无法预测下一刻陛下会做出什么事,因未知而加深了这种恐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偏偏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大虞需要一位君主,这是最后复国的希望。现在天灾四起,灾祸频发,如果大虞亡国,让异族入主中原,人间与炼狱无异。知道真相的朝臣守口如瓶,只是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大石,时刻祈求不要出什么意外。“平身。”姜予安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等密道里的人一一出来,他摧毁了整个密道,防止异族追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集合兵力反击,山谷位置隐秘,正好在这里调整一番。“陛下受伤了!快请洛大夫来……”跪迎的朝臣发现姜予安脖颈上渗出血迹,手上的绢布也透出血痕,连忙去叫大夫。谷中只有一位从战场上退下的老军医,医人也医马,真让他给陛下看诊,还有点不放心,但条件有限,只能委屈陛下了。“这……没有太医吗?”司马儒想到陛下脖颈上的伤,那么深,出血量也很大,精通医术的人看到伤口,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吧。如果探脉……陛下现在还有脉搏吗?“怎么,看不上老夫的医术?”洛长河急冲冲赶来,一来就听到这话,脸色骤然沉下来。“并未……臣只是觉得此地风大,还是找个安静地方为陛下看诊吧。”司马儒提议道。“哼,那就走吧。”洛长河是个不要命的,一向脾气古怪,哪怕是对皇帝也没有多少尊崇之心。大不了诛他九族,反正他是个孤家寡人。姜予安被迎到谷中最好的一处楼阁中,示意随行之人把卢青炎也带上。他虽然不需要大夫,奄奄一息的卢青炎很需要。司马儒落后几步,悄悄和那几个知情的禁军说:“盯紧些,若那大夫叫喊,就控制起来。”宫中的太医都会看眼色,不用探脉就能说出上位者想要的病症。这洛大夫一看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万一直言不讳,要如何收场?“是。”禁军彼此对视,心中苦涩。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他们从未如此疲惫过,身心俱疲,更恐怖的是,今天还未结束,陛下那儿可能还会出现其他变故。山谷是为练兵所设,哪怕是最好的一处阁楼,看起来也有些简陋,姜予安进来时已经有人收拾过,虽然简朴,倒也干净。“陛下所受的是外伤,可否容臣一观?”洛长河在军中有正式官衔,可以自称下臣。之前没有直面君王,如今再看陛下,只觉得他过分苍白,失了血色,连气息也微弱至极,联想到“当今陛下是个药罐子”这种传言,不由头疼起来。他更擅长外伤,接胳膊缝腿,或者治马拉稀,别的病症,他不擅长啊。“不必,你看卢青炎能不能治。”姜予安腾出手来就能给自己缝合伤口,无需旁人动手。“陛下的伤要紧一些……”洛长河虽然对自己的医术不太自信,但总要看一看才知道该上什么药。万一伤口溃烂怎么办?凭心而论,他不想陛下出事。“朕略通医术,心中有数,卢青炎快死了。”姜予安示意洛长河去看身后被人抬着的卢青炎。“这不是尸体?”洛长河大惊,之前他看这人头上蒙着白布,又被箭扎成刺猬,还以为他已经死透了。“我们卢将军还活着!”禁军忍不住辩解。这洛长河还是军医呢,怎么连真正的尸体都认不出来!“让老朽看看……这封脉之术果真高明……比我高明啊……”洛长河瞬间生出敬仰之情,然后松了口气,陛下想必真的会些医术,他不用被记入史册,背上治死皇帝的骂名了。不止洛长河松了口气,几个禁军也松了口气。如果让洛长河看到陛下的伤口,一定会起疑,可能会告诉旁人。虽然陛下死而复生在他们这些见证者眼中不是秘密,但谷中的禁军未必是一条心,如果知道陛下有异,或许会引发动乱。洛长河虽然没有把握治好卢青炎,但处理剑伤、缝合刀伤是没有问题的,总比放在那儿要强,再放个一时半刻,人都硬了。他开始忙了起来,那几个禁军同样受了伤,此时才终于有空处理伤口,拔出箭头,清洗血迹再上药包扎。姜予安早已吩咐下去,让人准备热水,烈酒、白布、针线、剪刀、干净衣物等等,送进房间,他屏退旁人,先沐浴更衣。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严重的外伤不能沐浴,但姜予安不必顾忌这些,被血浸透的衣服一刻也不想再穿。姜予安洗净之后,换上一身玄色常服,缓缓擦拭滴水的头发。手掌和脖颈处的伤口在他刻意保护下看起来和刚割出来的一样,只是没了那些血迹。这具身体虽然接手的时候也死了,但比上一个世界的身体新鲜些,对温度仍有感知,也能闻到烈酒的气味。坏处是过分脆弱,养护要更加精心。姜予安一向没有什么耐心,等头发半干,便随意散在身后,专心接收原主的记忆。姜熠,年十六,生而丧母,体弱多病,性情暴戾,喜怒不定。先帝子嗣不丰,后来仅剩他一个独苗,就立姜熠为太子,在三年前驾鹤西去。
那时姜熠才十三岁,虽是幼主继位,但他杀性极重,手段铁血,成功收拢权柄,震慑住朝野内外。如果不是这几年天灾人祸频出,大虞统治时间太长,累积的问题太多,姜熠上位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改革,不至于会走到国破家亡这一步。姜熠会选择在城墙上自刎,一是不想拖累朝臣,以他的身体状态,很难跟随他们一起逃出生天。二是久受病痛折磨,他有严重的头疾,发作时头痛欲裂,还能听到一些呓语,会加剧痛苦,不管是药物、针灸都无济于事。看到异族攻城那一刻,他的头疾又发作了,听到无数凄厉的惨叫声,像有利器在脑子里钻,与其失去神智,他选择直接赴死。时间有限,姜熠只告诉卢青炎怎么打开密道大门,就干脆利落地拔剑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实际上,姜熠并不知道密道内的地图,没人教他这些,上一任帝王沉迷求神问道,常年把朝事交给宠臣,整得大虞上下乌烟瘴气。姜熠用三年时间,勉强肃清朝堂,见异族攻入,想不出破局之法,只能交给其他人。比如,在告诉卢青炎密道开启方法的时候,他让卢青炎取走玉印,这一举动,极具暗示意味。那是天子之印,代表皇权交接。卢家曾与宗室女联姻,准确来说也有皇族血脉,临危受命,名正言顺。姜熠看似冲动,实际上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身体不好,哪怕让朝臣付出巨大代价护送出去,未来能活的时间有限,改变不了什么。卢青炎身强体健,武艺高强,还有卢家军的支持,在乱世中更占优势,开辟新朝未尝不可。但卢青炎选择用命护送天子离开,也没有去取那方玉印。如果姜予安没有穿到这个世界,或许一切会像小皇帝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现在已经偏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姜予安略过大量处理朝事的记忆,重点放在那些呓语上。很大程度上,姜熠的头疾是那些模糊不清的恐怖呓语引起的,当然,和他先天体弱、过于勤政也有关系。姜予安不知道继承身体的时候会不会继承头疾,他想弄清那究竟是什么,一种诅咒,或者是一种天赋?姜予安仔细检查身体的病症,除了先天不足、劳累过度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似乎听不见那些恐怖呓语,可能是魂魄原因,只有姜熠本人才能听到。像姜熠这样心性坚韧的人,哪怕死去,灵魂也有具体的形体,姜予安来时没有看见,或许遗留在皇城某处,等夺回京城,再寻不迟。整理过记忆之后,姜予安终于开始处理伤口。他看了眼下属送来的黑线,用这种线缝脖颈未免过于潦草,也不太结实,还是用灵线吧。姜予安将空气中微弱的灵气压缩凝结成头发丝一样的细线,从消过毒的银针里穿过。灵线坚韧结实,近似无形,未来用不上的时候直接散去灵线,免去了拆线的麻烦。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在于它会散发出浅白的微光,有些醒目。姜予安对着房中铜镜,将灯火挑亮了些。镜出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五官精致而漂亮,五官还未彻底长开,是少年人特有的柔和感,有一点柔软的稚气。这张脸的主人总是面无表情,失了血色之后,衬得发色、眼瞳愈发深沉,像一具等人高度的精致人偶,胜过像活人。他调整位置,露出脖颈上的伤口,一手执着银针,一手扶着脖颈,找好角度,用细线穿过伤口,缓缓将那道狰狞恐怖的伤口缝合。姜予安做事一向尽善尽美,因此缝合得十分细密,将气管、肌肉、皮肤分层缝合,不疾不徐,有种从容的美感。不知何时,姜予安身后的暗影中,多了一个暗无声息的刺客。那人手中握着一柄尖利的匕首,刃间闪烁着妖异的寒光。为了保证行刺万无一失,他特意在匕首上淬了毒。刺客只能看见少年挺直的背影,似乎对着镜子在做什么,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贸然接近,而是找了个角度,小心翼翼窥探镜子。室内光线极暗,点燃的灯盏火光不稳,不时跃动。他终于看见了镜中的倒影——身着玄色常服的少年天子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漆黑的发丝柔软垂顺,温润的水汽让镜面蒙上一层细细的雾。他并没有对着镜子黯然伤神,苍白的手指拈着一根银针,散发着浅浅银光的细线跟随银针,在他颈间穿梭。那是一道贯穿了半个脖颈的巨大伤口,深且狰狞,看着伤口就能想象出受伤时的画面。仿佛是执斧手一次没把头剁干净,留下完好的半截脖子,另一半皮肉外翻,露出鲜艳的肌理。在他缓慢、精细的动作下,狰狞外翻的皮肉十分服帖,一点点被缝合好,一层层平复下去。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这种恐怖到了极致的视觉震撼,刺客喉头滚动,紧紧握着匕首,想发出惊叫,却无力出声。直到一阵冰冷的寒流从骨髓深处涌出,他周身发冷,眼睛直直地向前看,才发现镜中天子不知何时已经发现了他,隔着镜子,正与他对视。!洛大王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